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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流瀲紫 -【後宮:甄嬛傳】《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popcorn_81415    時間: 2009-2-9 07:59 AM     標題: 流瀲紫 -【後宮:甄嬛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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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opcorn_81415    時間: 2009-2-9 08:1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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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opcorn_81415    時間: 2009-2-9 08:2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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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1:56 PM

第六部【一、卻教移作上陽花】

    禮畢已近黃昏時分,絲竹聲悠悠揚起歡頌之調,我與貞貴嬪各自回宮更衣,準備夜來的合宮夜宴。

    因夜宴多為宗親內眷,也不必按品大妝,只雍容華貴即可。勞碌整日,予涵和靈犀賴在乳母懷中貪婪吮吸乳汁。我偷閒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勻面梳妝,槿汐則將各府公卿送來的賀禮一一清點。

    槿汐笑道:“東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裏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來麼?還怕娘娘看不上眼。”

    雙手浸在淘澄淨了的玫瑰汁子裏潤手,赤金牙雲盆裏漾著紅灩灩的香汁,愈加映得纖手明白如玉。花宜擰了一把浸透了玉蘭花汁的熱毛巾給我敷臉,清潔的芬芳叫人身心鬆快。我悶在毛巾裏道:“槿汐眼光極佳,只揀你看得上眼的告訴本宮。”

    槿汐徐徐道:“晉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絲綃麋竹扇,奇在那竹骨觸手生涼,跟玉似的。”

    “胡昭儀事事不肯落人後,她的母親自然也是一樣的。”

    槿汐又道:“平陽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綠翡翠珠鏈,顆顆翡翠珠渾圓通透,十分均勻,雕作孔雀的翡翠色澤又綠又潤,做功和成色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個心思留心女兒家的東西,那是莊和德太妃肯費心。這樣的好東西,想是先皇積年的賞賜。”我停一停,“稍後把本宮那串金絲香木嵌蟬玉數珠送去德太妃那裏,就說本宮謝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聲“是”,“還有一雙沛國公府送來的文犀辟毒箸是極好的,雖說銀箸也能測毒,卻遠不及這個稀罕了。”

    我撂下面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無比,防不勝防,到底沛國公有心思。”

    我驀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國公尤家?”

    槿汐點著禮品單子,轉首笑道:“除了他們家,哪還有別的?”

    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尤靜嫻,原是要指給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麼?”

    小允子笑著上前道:“這個奴才可知道。還沒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願出閣,至今還耽誤著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提起,瞥一眼在旁揀選衣裳的浣碧,暗暗搖頭。偏生浣碧耳尖聽見了,為我揀過一襲暗朱色金羅蹙鸞華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與六王了麼?天下傾慕六王的女子那麼多,王爺連她的眉毛鼻子都沒看清過罷!”

    小允子尚不知浣碧為何動氣,不由暗暗咋舌。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聽清楚了麼,皇后今日用什麼首飾?”

    小允子打一個千兒道:“打聽了,純用赤金。皇后已經更衣,準備著出門了。”

    我澹然點頭,“那就好,本宮也無意和她在今日衝撞起來。”趁著浣碧為我更衣的間隙,我輕聲道:“方才為何動那麼大氣,說話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別過頭道:“奴婢便看不得她這副樣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著六王似的,叫王爺難堪。”

    我輕歎一聲,“她也可憐,好好一個公侯小姐。”說罷更衣畢,只斜倚在貴妃榻上,套上海水玉護甲道:“賀禮來來去去就這麼些東西,那些尋常玩意收起來留著賞人。”

    品兒半蹲著為我佩腰帶上的香囊,笑著湊趣說:“別的也就罷了,只一樣清河王送來的珊瑚手釧,奴婢瞧精緻的不得了。”說著遞過來打開,攢金絲海獸葡萄紋的緞盒,潔白的雪絹上靜靜一串殷紅如血的珊瑚手釧,粒粒渾圓飽滿,做九連玲瓏狀,寶光灼灼似要灼燒人的眼睛,微微一動便是流麗的紅光遊轉。剛一觸目,心中一陣絞痛,拾在手中細細把玩。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我怎會不懂得?怎能不懂得?

    心中想著,手上已不自覺將它套在腕上,澹然道:“起駕,咱們去重華殿。”

    我被眾人簇擁著徐徐步入重華殿內,皇后早已端坐在玄淩身旁,正紅色緋羅蹙金刺五鳳吉服,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首飾,枝枝葉葉纏金繞赤,捧出頸上一朵碩大的赤金重瓣並蒂牡丹盤螭項圈,整個人似被黃金鍍了淡淡一層光暈,中宮威儀,十分華貴奪目。我著次一色的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通身只用藍田脂玉裝飾,輕靈中不失厚重。貞貴嬪用更淺一色的緋紅蹙銀線繁繡宮裝,玉色印暗銀雲紋流暢的姿態愈加顯得只以碧璽裝點的她身姿飄逸。除此,在座嬪妃內眷皆不得穿紅,連相近的橘粉之色亦不允許。

    岐山王生性好色,近年來每每宮宴總不攜正妃出席,身邊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側妃,他亦深以此為傲。清河王與平陽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飲酒而已。我的目光輕輕與他一觸,旋即低頭,笑盈盈向玄淩問安。

    玄淩拉過我的手,神色親厚,附在耳邊低笑道:“你穿什麼都是最好看。”

    我睨他一眼,掩唇低笑,“皇上最會哄臣妾。”

    說罷飲酒開宴,歌舞如雲。觥籌交錯,宴飲至尾,我已經覺得酒氣上湧,滿面皆是春色,一旁貞貴嬪更是不勝酒力,玉峨傾頹。我倚在玄淩身側,輕聲道:“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料妹妹。”

    玄淩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唇角還殘留著“玫瑰醉”的嫣然之色,含笑低聲,“朕想去柔儀殿。”

    我推一推他,婉聲喁喁,“貞妹妹產後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天長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聲音越發柔膩,“臣妾不爭一時。”

    玄淩澹然一笑,側首低低向貞貴嬪耳語幾句。貞貴嬪頰生紅暈,如綻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莊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時候便告辭回了棠梨宮歇息,我一時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宮去。

    四帷金鈴翠幄軟轎已在外頭候著,夜風一吹,只覺得兩頰滾滾燙上來,頭暈目眩,腳下也虛浮起來。驟然手臂一暖,只聽一把清淩淩的聲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後勁卻大。娘娘想是酒氣上來了呢,還是走走好,坐轎越發要頭暈了。”那聲音雖清冷似冰珠,然而帶著濃濃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頭去看是誰,卻聽浣碧不鹹不淡道:“灩貴人安好。”

    灩貴人穿著木蘭青雙繡緞裳,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十分素淨淡雅。我見慣了她素日濃妝冷豔的姿態,乍然一見亦覺驚豔。然而心頭一突,驟然想起舊事,不動聲色推開她的手,道:“灩貴人也要離席了麼?”

    她粲然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分明,“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娘娘都要讓愛於貞貴嬪,嬪妾怎能這樣沒眼色。早早回去抱我的團絨歇息便了。”

    她說起“團絨”,我心下愈覺奇突,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貴人的團絨極是可愛,不知長大了些沒有?”

    灩貴人淺笑盈盈,“娘娘若有興致,不如移步去嬪妾的綠霓居坐坐,只不知娘娘肯不肯賞臉?”她口中說笑,一雙鳳眼似一對黑曜寶石,暗暗流光溢彩,不勝嫵媚。她停一停,道:“只是娘娘動輒無數人跟著,興師動眾,只怕把嬪妾的團絨給嚇得不敢吭聲了。——團絨最妙便是它的叫聲呢!”

    我聽她有意無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麼藥,索性笑道:“今晚夜色如醉,這樣好的月色,不趁興同遊實在是辜負了。難得貴人有這樣好的雅興。”我轉頭吩咐小允子,“不許跟著來,本宮去灩貴人處坐坐。浣碧來扶我。”

    我向來言出必行,小允子他們自不敢相勸,浣碧素來不喜灩貴人,一徑扶住我的手,三人依依前行。

    綠霓居偏僻,原是玄淩意欲灩貴人避開後宮諸人才擇了此處。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時芙蓉花皆已凋盡了,惟余柳色曳地紛紛,凝住時光裏最後一抹蒼綠。柳色愈翠,愈覺秋涼傷感,可以想見來日枝條光禿的荒蕪景象。

    皓月臨空,浮光靄靄,行過水仙橋便到了蘆雪榭,蘆雪榭一帶蘆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銀。此處與綠霓居已經不遠,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朱緞鑲著珍珠的雲絲繡鞋踏在被露水洇濕的甬道上,連著裙裾碰觸的聲音,沙沙輕響。面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溫柔的顏色,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蘆花紛揚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

    不知甘露寺長河邊,蘆花是否依舊?

    記憶紛疊的瞬間,喉頭驟然一涼,一把銀亮的薄鋒小刃已無聲無息貼在頸邊。映著浣碧的大驚失色,灩貴人笑靨如花,“娘娘別小瞧這把匕首,可是波斯進貢的珍品。從前嬪妾馴獸時被一頭不知好歹的豹子所傷,嬪妾身子康復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潛入豹苑,偷偷割斷了那頭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願意試試?那豹子的血又熱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樣的呢?可是冷冰冰沒有溫度的。”說罷嬌媚地橫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來,我手裏的匕首也會不小心割斷淑妃娘娘的喉嚨。”

    浣碧的驚呼被生生吞進喉中,我怒極反笑,強逼著自己身子紋絲不動,“何必嚇唬浣碧,你千方百計把本宮騙到這裏,又許浣碧一人跟著,自然有萬全之策。何況這裏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聽見。”

    她眼波欲橫未橫,似宛轉的流波,輕輕“嗯”了一聲,“娘娘好聰明,所以嬪妾即便在這裏失手殺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頭再走數百步便是交蘆館,嬪妾大可推到與您結怨已深的祺嬪身上去,嬪妾自擔不了任何干係。”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嬪想殺娘娘的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嬪妾只當成全她。”

    匕首貼在喉頭有冰冷的涼意,只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性命。我逼迫自己靜下心神,微微含笑,“難道灩貴人與我不是結怨已深麼?否則那日在永巷何必使團絨引了那麼多貓來要本宮和腹中孩兒的性命,只算本宮命大罷了!”

    “娘娘已經猜到了麼?”她說話間香風細細,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還能隱忍嬪妾那麼久,是嬪妾低估娘娘了。”

    髻邊簪著一隻碩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風動,細細的觸角相碰有玲玲的響動,我澹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宮,而是事情已然過去,本宮也不想為難你一片癡心。——你已是皇上的寵妃,若因清河王而殺本宮,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色微微一變,眸中的騰騰墨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視著她,“貴人終日只著青色衣衫,愛合歡花逾越自己性命,兼之有人告訴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際,是他請太醫來救的你。王爺慈悲心腸,安知自己救了一個蛇蠍女子,若王爺此時知曉,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話音未止,浣碧神色倏然大變,怒道:“最毒婦人心!難為王爺昔日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灩貴人面上,“你如此蛇蠍心腸,也配喜歡王爺麼?”

    唾面乃是奇恥大辱,浣碧激憤之下不顧後果,一時自己也驚住了,頓時面色蒼白,倉惶瞧著我。灩貴人若無其事拭去面上唾液,低笑一聲,“怎麼方才你家小姐說我害她之時你不曾激怒,一說起王爺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揚眉,眼角生春,“碧姑娘只著碧色衣衫,碧色同與青色,不知是否與我同一緣故呢?”

    浣碧滿面暈紅,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只會胡說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豈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絲狠決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緣分,娘娘何必得隴望蜀、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邊。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貴勝於他的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棄與恨意,“嬪妾自識王爺,從未見他有如此真心歡悅的時刻,也從未見他這般傷心。從娘娘回宮那時嬪妾就開始疑心,直到那一日中秋家宴……”

    “那天在樹叢後偷聽的人是你?”

    “嬪妾留心王爺行蹤已久,那一日又機緣巧合。”她橫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為不屑,“你覺得我不配喜歡王爺,難得淑妃就配麼?她空有如花皮囊,不過是無情無義之徒,尚不如御苑猛獸還有念舊之情!我殺了她,不過是教世間少一個無心之人罷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貓?”

    她不以為意,仰起線條優美的脖子,“王爺為你如此傾心牽掛,你竟為貪圖富貴攀附皇上,還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過就是這個孩子罷了,我便要叫你沒了這孩子重受冷宮之苦,教你日日夜夜痛哭後悔!”

    浣碧驚聲低呼,“你瘋了,你若讓這孩子沒了,你便是殺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當時有八個月的身孕,萬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條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爺他……”浣碧喉中荷荷,雙拳緊握,“那你便等於要了王爺的命!”

    灩貴人微微一怔,眉間微有不忍之態,很快掩飾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爺再牽念這般無情之人。”天際雲遮掩過金黃月輪,池邊有菰葉菱角的清香肆溢,濃光淡影,波光粼粼,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這個名字而有了溫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熠熠神采,“他雖是天潢貴胄,其實與我一樣都是孤苦無依之人。這些年來,唯有他對我好,肯憐惜我。在御苑時人人對我呼喝打罵,驅之如獸,從來沒有人把我當人……即便如今,宮中上下何人不視我為妖孽禍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瑩的光澤,似對月鮫人凝在腮邊的明珠。“所以任何讓他傷心的人,我必殺之而後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輕聲道:“你殺了我、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還要把一切推到祺嬪身上去,豈非白白為他做了那麼多麼?將來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對祺嬪而不是對你,你的一番心血豈不辜負。”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殺了我,他會恨你一輩子!”

    她唇角輕揚,眼底驟然閃過一絲凶光,右手不動,左手猛一用勁,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驚之下不覺驚呼,耳邊有颯颯的風聲刮過,一個黑影翛然躍來,衣袂輕揚間,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懷中。

    灩貴人輕笑一聲,“王爺可別抱錯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拋,將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懷中。我腳步一個趔趄,已被溫暖的懷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氣味撲面而來。我深深一怔,仰起頭,以我落去驚悸的眼接納了他清明簡淨的臉。一綹鬢髮從碧璽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風姿。他一手早已放開浣碧,扶住我道:“沒有事罷。”

    他的語氣溫暖而關切,叫人如沐春風。我不敢貪戀這樣的溫暖,即刻站穩離開,欠身道:“多謝王爺。”

    灩貴人順手折過一枝鵝黃的月季簪在鬢邊,臨水照花,意態閒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轉首,面有戚戚之色,“原來不管她怎樣對你,你都是這樣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嗚咽之聲,恨然道:“王爺,她方才拿著匕首要殺小姐,連上次小姐在永巷早產,也是她唆使貓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面色發青,驚懼之色未減,“王爺,她是瘋子!”

    玄清素來舒展的眉頭遽然皺起,“瀾依!”他的口角俐落而乾脆,沒有分毫感情的牽連。

    葉瀾依纖手微擺,卷著鬢邊垂發,“王爺不要生氣!”她的語調淒苦如晦,笑靨卻和鬢邊月季一般明豔奪目,叫人為之神眩,“不到這一刻,我始終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開淑妃身邊一眾宮人,王爺不能放心,勢必會遠遠跟隨。”

    玄清怒氣未減,雙眉緊蹙,把我牢牢護在身後,擲地有聲,“你若傷她,我必然不顧昔日之誼。”

    我相望他頎長的背影,知心長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間,別無他法。

    月色如一掬清水,譁然輕瀉,拖出細細長長的人影。遠處水紅色的宮燈明明如遙遠的星子,風吹著身旁的柳枝輕顫,月亮也仿佛有些懸懸欲墜。那樣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間。

    “她不想殺我。”我輕輕吐出幾字,轉臉看著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會刀刃朝下,刀背抵著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會只放一隻貓來撲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這樣明目張膽自己動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性命。”

    浣碧皺眉嫌惡,“不會!”

    我看著灩貴人,心平氣和,“因為你知道,即便沒有我,清也不會喜歡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只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宮裏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著她道:“其實皇兄很寵愛你。”

    “很寵愛我麼?”她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有凜冽如冰的清醒,似殘缺的漏月,格外觸目驚心,“我若不喜歡他,寵愛於我不過是囚牢束縛罷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盡的春風纏綿著花朵,“王爺,你對人太好。你對我的這一點好或許只是你的憐憫,可是對於我,已是畢生不可得的溫暖。”她眸光流轉,似笑非笑盯著浣碧,“我已經明白,王爺此生再不會愛護誰勝於淑妃。真是可憐!”她幽然一句歎息,不知是在歎自己,還是在歎旁人。

    清風拂過,稀疏的花木搖得月影破碎,仿佛誰的心也跟著一齊碎了。

    浣碧身子一顫,默然望著湖水出神,“我不過試你一試罷了。”她輕笑,如三月清風拂動簷間風鈴,聽得人心襟蕩曳,不免心意遲遲,“左不過從此以後,我也會盡心護著王爺傾心所護之人,就當報答昔年之恩吧。”

    她隻身離去,良久的靜默,玄清看著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釧,輕輕道:“你戴上了。”

    我輕輕“嗯”一聲,月色如霜,照亮潔白的人心,愈加顯得這手釧盈盈鮮紅欲滴,像極了心口的朱砂痣。“這是惟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內呼之欲出的留戀不舍,“要說的話從前皆已說盡,宮規森嚴,身份有別,告辭。”

    我疾步離開,帶動身邊花枝簌簌,逃避開他所有的氣息。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1:59 PM

第六部 【二、暗香微度玉玲瓏】

    浣碧扶著我急急回宮,甫踏入未央宮大門,望見柔儀殿前燭火通亮如白日,一顆心才怦怦地安定下來。浮生若斯,柔儀殿不啻于一所華麗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嘗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緒如扇尚未收攏,卻見小允子喜孜孜地迎了出來,“娘娘可回來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來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宮不過和浣碧往園子裏逛逛醒醒酒,憑他什麼事,難道候不得一刻麼?這樣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攏嘴,“還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歡喜。”話音未落,卻見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懷裏,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再抬頭已是滿面珠淚,喚道:“大姐姐——”

    浣碧且驚且喜,低呼一聲,道:“三小姐!”

    心下驀地一軟,忙將懷中女子一把拉起,幾乎不能相信,面前長得如曉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闊別十年的玉嬈。她身形長了許多,然而眉眼間濯濯神氣,一雙靈動含煙的妙目,與小時一般無二,更兼與她一照面,直如見了自己年少時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勝,連連笑道:“好、好——”話未說完,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玉嬈忙來擦我的淚,強笑道:“一別十年,如今相見是高興事兒,大姐怎麼反而哭了呢。”說著止淚笑向浣碧,喚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淚,打量著玉嬈道:“三小姐長了好些呢。”

    李長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別高興壞了,二小姐也來了呢。”我舉目望去,果見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淚不止。家中數年來變故無數,比之玉嬈,我更心疼玉姚錦繡年華被管家辜負踐踏如斯,以至今日依舊雲英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開口,她已哽咽難言。良久,才輕輕喚了句“大姐。”我仔細打量她,雖說入宮相見,也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秋香色流雲紋褙子,眉眼低垂,神色淒苦。雖依舊是從前溫柔靜默的樣子,人卻更沉默了許多,似失了一縷魂魄一般,整個人沒有了生氣,委頓得如深秋裏的垂柳一般。

    玉嬈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自從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溫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頭垂得更低下去,淒然道:“大姐,我沒有……”

    我心下不忍,柔聲哄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再不說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語。

    李長見彼此傷懷,忙上前笑道:“皇上為娘娘高興,特意請娘娘家人入宮相見,給娘娘一個驚喜。皇上還說了,請兩位小姐安心在宮裏住下,只當陪娘娘。”

    我環顧四周,問道:“怎不見本宮父母,他們可也來了?”

    李長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為著叫娘娘寬心,兩位小姐日夜兼程先過來了,想必不出幾日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宮心領了,只是本宮家父乃是罪臣,皇上雖然開恩召兩位老人家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倒叫他們奔波勞碌。”

    李長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體貼娘娘的心意,雖沒讓老大人官復原職,卻已叫人修繕了娘娘娘家從前的宅子,請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裏頤養天年。”

    我點頭不語,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大是不屑一顧,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搖頭。

    我靜一靜神,溫然道:“皇上此時在貞貴嬪處,你也不必去打擾了,本宮明日自會前去謝恩,你且退下吧。”

    李長打了個千兒,笑道:“是。還有一樁事——六王爺說娘娘今日冊封之喜,旁的東西也就罷了,只把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花贈與娘娘。王爺說合歡花能安五臟,和心志,悅顏色,娘娘日日折來賞玩也好,熬粥補身也好,總不辜負了就是。”

    我心下一動,隨即明瞭,口中淡淡道:“有勞王爺費心,你替本宮謝過王爺就是。”

    玉嬈輕輕一笑,如銀鈴一般,道:“這位王爺心思倒也別致,不似尋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長挽了手中拂塵笑道:“三小姐頭一日進宮,不曉得咱們六王爺心思奇絕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這一樁別致兒呢。三小姐往後就知道了。”

    我當下也不言語,只執了她二人的手進去,通宵夜話,互訴別情。

    次日,我安排了玉嬈住在未央宮偏殿的永寶堂,玉姚素日愛靜,又不喜見人,便擇了最偏僻的印月軒住。

    這日起來,正巧眉莊攜了采月過來,人未進門,先聽得朗聲笑道:“聽說姚兒和嬈兒來了,淑妃好大的面子!”

    我笑道:“不過是皇上眷顧罷了。”

    眉莊淡淡橫我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何須說這些場面話兒。”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裏是母憑子貴。”

    眉莊輕嗤一聲,轉身見玉嬈出來,不覺一怔,隨即拉玉嬈的手,連連點頭,“多年不見,昔日的伶俐丫頭出落成花朵兒似的的美人了。”

    玉嬈含羞低了頭,道:“眉姐姐。”

    眉莊只作不見,笑吟吟道:“嬈兒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發是了。”

    時光似一江春水東流而去,烙在眉眼間的唯有風霜的痕跡,再無少女時的清純天真,仿佛一顆蘊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緘默了下去。看著玉嬈,如看見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我當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堅毅和活潑,恰如灼灼耀眼的寶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會兒茶,眉莊似有心事,望著玉嬈怔怔出了會子神,方道:“可去拜見過皇上了?”

    玉嬈聞言頓時蹙眉,深有嫌惡之狀。我知她為昔日甄府變故和我出宮修行之事深怨玄淩,自是不肯去的,於是搖頭道:“才安頓下來,也不忙著去謝恩。”

    眉莊拈著茶蓋,牢牢盯著我道:“我覺著……”她半天不語,只把目光做無意一般掠過玉嬈,“說句不怕忌諱的話,嬈兒怎麼長得有幾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動已然明瞭,不覺震動,強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討厭?”

    玉嬈好奇,“傅如吟是誰?”

    眉莊微歎一聲,“皇帝從前的寵妃,後來被太后賜死了。”

    玉嬈不屑地蹙眉,“姐姐從前是他的寵妃,後來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寵妃,到頭來也被賜死,可見做皇帝的寵妃可是天底下最倒楣的事。”

    我微微橫她一眼,示意她噤聲。

    眉莊眼眸間似攏了一抹淡淡的薄煙,點頭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風波,皇上瞧見了生氣厭煩玉嬈倒也罷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雖說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便是雙雙入宮……雖然皇上身邊新得了一個榮更衣,然而不能不防著。”

    我心中深以為然,愈加感念她的細心,便道:“她們雖奉召入宮,到底也沒有封誥,也不需特特地去謝恩了。”

    玉嬈一聽,不覺眉間寬了兩寸,笑浮兩靨。我不覺看她,沉聲道:“喜怒不形于色方是閨閣女兒的修養,何況是在宮裏。”

    玉嬈低頭絞著衣帶不語,倒是玉姚沉靜些,安靜答了句“是”。

    眉莊撥著小手爐的蓋子,低頭沉吟道:“既來了,不去拜見帝后也罷,太后那裏總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規矩。”

    我頗為難,躊躇道:“若說厭惡傅如吟者,宮中莫過於太后。我怕……”

    她想一想,“太后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嬈是玉嬈,總不能混為一談。眼下咱們就一同去,若太后心裏真有什麼,說說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嬈,隨手撫摸著香爐上細膩的花紋,深以為然,“還是姐姐想得周全。只是她們裝束也太清簡些,只怕失禮,若要梳妝更衣起來,只怕再得叫姐姐等半個時辰。”

    眉莊起身從琺瑯彩嬰戲雙連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鬢邊,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襯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別落了刻意,只叫太后知道有這兩個人就好。”她語重心長道:“你才冊封,兩個妹妹又這樣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頷首贊道:“若論穩妥,惟你而已。”

    於是我攙住眉莊同行,領著玉姚和玉嬈往太后宮中去。太后才念了佛經在與莊和德太妃說話,見我與眉莊進來請安,不由笑道:“今兒倒很熱鬧,只你身後兩個俊丫頭看著眼生,倒不像是尋常的命婦夫人。”

    眉莊笑吟吟道:“太后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兩位妹妹,奉旨進內來陪伴淑妃。”

    太后神清氣爽,興頭頗盛,道:“自先帝幾個帝姬出嫁,許久沒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轉轉,且上來仔細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兩人依次上前,我只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左右不懂規矩,還請太后教誨。”

    太后拉著玉姚的手細瞧一回,見她拘謹的模樣,不免憐惜,“可憐見兒的,長得甚好,只是瞧著身子骨兒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調理著。”

    莊和德太妃亦笑著湊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文氣秀靜。”玉姚依言謝過,垂首站在一旁。

    太后含笑轉首,只拉著玉嬈的手看,笑向太妃道:“只看這手就細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兒,模樣就更不必說了。”說罷看玉嬈的臉。

    玉嬈不驕不怯,依禮伶伶俐俐喚了句“太后”。太后興致勃勃,然而一見玉嬈的臉,剎那面色一白,只怔了片刻,轉臉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邊的茶盞亦停住了,頗有驚詫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樣,連咱們太后也看住了呢。”

    太后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細看著玉嬈的臉龐,然而很快笑起來,“當真好模樣兒,很明快活潑,不像嬌生慣養的孩子。”太后微微歎息,“巴山蜀水淒涼地,倒磨練出個美人兒來。”

    玉嬈聞言斂容,輕輕道:“多謝太后憐惜。”

    太后微微點頭,轉臉向太妃道:“咱們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嬌貴些,可知孩子們幼時只讀書識字也不成,要多多歷練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傾,陪笑道:“太后說笑了,豪門千金輕易連大門兒也出不得,何況咱們宮裏的金枝玉葉,哪里來的歷練呢?”

    太后輕輕歎息了一聲,靠在手邊彈花軟枕上,望著案幾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話雖這樣說,然而她們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隱隱有些猜到,也不便點破,口中笑道:“太后這話說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時可沉穩多了。”

    太后含笑向我,又叫孫姑姑賞了盤蜜橘在我面前,道:“哀家雖不知你小時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當初也不會遜色。”說罷停一停,摘下手上一隻溫潤剔透的翡翠鐲子攏在玉嬈腕上,那鐲子水頭極好,通體翠綠,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還不快謝太后,這可是她多年的愛物兒了。”

    玉嬈忙謝了恩,太后悠悠道:“憑什麼好東西也要看給誰用。這孩子很好,紅酥手遇翡翠鐲,總不算辱沒了這鐲子。”說罷看之不足,又叫孫姑姑取了一對事事如意簪來,向玉姚道:“身子太單薄了,裝束也清淡,只給你潤色妝奩罷。”

    眉莊與我皆不意太后會如此喜愛玉嬈,目光相觸時皆有意外之喜,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眉莊半靠在椅子上,攏著杏子紅的團錦臂帛笑道:“難得太后這樣喜歡這對姐妹花,不如為她們在京中擇個婆家可好?日後也好和淑妃常常見面。”

    太妃有些訝然,道:“還沒婆家麼?”

    眉莊道:“淑妃愛妹心切,哪里捨得把她們嫁在巴蜀呢。”

    太后聞言不覺失笑,“好!好!咱們這對天聾地啞的老婆子沒旁的本事,保媒說親卻是最好的。”

    太妃連連頷首,笑道:“正是。如今咱們正好放出眼光來挑挑。”

    我剝了個蜜橘遞到太后手中,介面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經長成,雖說還要留兩三年,可是總要挑起來了。不如太后先過個癮,拿了玉嬈試試手罷。”

    太后一手指著我,掌不住笑道:“什麼淑妃,竟越發猴兒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卻說的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說罷一徑對玉嬈說:“得空便來哀家宮裏坐坐說話,平日除了你姐姐宮裏,淑媛、敬妃、貞貴嬪處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躊躇,到底還是囑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見面又是一番行禮規矩的麻煩得緊,無事就不必讓她們到跟前去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0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09-8-23 02:05 PM 編輯

第六部 【三、寥落悲前事】

    如此閒話了告退出來,彼時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莊撫著胸口道:“阿彌陀佛,竟是咱們多心了。我看太后和太妃見了玉嬈片刻說不上話來,心道壞了。誰知兩位卻半分也沒想到傅如吟,還很投緣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純元皇后,此刻玉嬈得太后眼緣,多半是讓太后想到了純元皇后的緣故。我看一眼興高采烈的玉嬈似一隻輕靈的蝴蝶翩遷于上林苑中,安慰之餘亦輕輕歎息了一句。

    眉莊興致頗高,指著一處的銀桂笑道:“你初進宮時棠梨宮裏的金桂甚好,如今看著這銀桂竟也毫不遜色。”

    我湊近嗅了一嗅道:“的確不錯,更勝在香氣清雅,聞之五內俱清。”說著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幾枝,預備著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兒。

    正說笑著,卻見前頭一位宮裝女子攜了幾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裏賞秋。待走得近了,卻見是祺嬪。她自禁足出來後,再不復當年之寵,亦深恨於我。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給淑妃娘娘請安。”

    她心內不忿,又有些氣性在,不肯自稱一句“嬪妾”,我當下也不計較,只道:“祺嬪起來。”

    玉姚聞得“祺嬪”二字,又聽她自稱“管氏”,身子微微一搖,不覺臉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臉龐,不自覺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你們兄妹長得很像。”

    祺嬪微微疑惑,細細打量她兩眼,旋即明白,不覺揚唇冷笑,“二姑娘回來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兩個洞來,口中卻笑道:“有個好消息還不曾告訴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懷州曹判的女兒蔣氏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嬌妻美妾,當真是托賴淑妃與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漸深,語氣愈加輕柔,“哥哥娶親的日子,正是姑娘與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達,這日子可真當是個好日子。”

    她說罷笑得花枝亂顫,容色愈發豔麗。正得意間,卻聽“啪”的一聲,一記耳重重扇在她臉上,正是一臉忿恨的浣碧。

    祺嬪登時大怒,卻也不敢立刻還手,頓足指著浣碧道:“好!好!憑你一個低賤奴才竟然敢掌摑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瞪住我道:“淑妃這般縱容下人,如何能協理六宮,嬪妾要向皇后申訴,嬪妾不服!”

    浣碧滿臉怒容,厲聲喝道:“娘娘面前,憑你也敢稱二小姐‘姑娘姑娘’地這般僭越!便是莊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稱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來了!你可是想越過了太妃去麼?聖人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小主如今這番模樣兒,必定是父兄不教之過了。奴婢雖不識禮,卻也勸一句小主,別行動丟了你們管家的臉。縱然都知道是沒臉的,好歹也給父兄存一點面子。何苦來哉,誰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兒是踏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為了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訴,我們便也去聽聽是誰不知禮數不敬太妃。”

    眉莊盈盈一笑,嗅著手中一枝金燦燦的桂花,擊節贊道:“好,好!去了一個伶牙俐齒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來了,且句句在理,是讀了好些書的樣子。”

    我亦不去理會祺嬪,只向眉莊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這丫頭行動就抱著書,夜夜點燈夜讀,快要讀出個狀元來了。”

    浣碧紅了臉,“娘娘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識得幾個字罷了。”

    眉莊眼角飛揚,“你調理出來的人兒,能不讀出幾本四書五經來麼。”

    我笑著拉過含悲的玉姚,含憤的玉嬈,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兩個小冤家煩著都不夠。如今玉姚和玉嬈來了,她們三個在一處讀讀書也好,正巧有個伴兒。”

    我們一徑說笑,只把祺嬪晾在一邊。過了許久,祺嬪再忍耐不住,揚聲喚道:“淑妃……”

    眉莊緩緩轉過頭來,疑惑道:“你是什麼人?”

    祺嬪既驚且怒,卻不敢反駁,只忍氣吞聲得道:“嬪妾交蘆館正五品祺嬪管氏。”

    眉莊冷笑一聲,柳眉倒豎,“你要仔細!本宮是從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們說話,怎容得你小小一個祺嬪插嘴多話,後宮竟沒有規矩了麼?方才你說淑妃縱容下人,本宮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縱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頓一頓,“淑妃寬厚,本宮卻不肯厚道。采月,給本宮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后問起來,本宮自有話去回。”

    采月假意勸道:“娘娘切莫生氣,好好地萬萬別動了胎氣。前頭安貴嬪就是幾番衝撞了娘娘,人還沒什麼言語呢,皇上就不許她出宮,祺嬪小主何苦來討這個不痛快。”

    祺嬪聽得這話不好,不得已跪下身來。眉莊猶未解氣,恨道:“她仗著娘家有些軍功便不識眉眼高低,在本宮和淑妃面前張狂起來了。她是忘了從前華妃的例,憑她什麼娘家,皇上的眼裏可容不下沙子。話說回來,若是從前在華妃面前這樣子,照例便賞了‘一丈紅’了。”

    祺嬪一驚,不敢回駁這話,忙咬唇更低了頭。我微微一笑,挽著眉莊的手道:“什麼‘一丈紅’不‘一丈紅’的,姐姐千萬別氣傷了身子。祺嬪娘家的確有功,本宮哪里敢杖責她,見了面還要給她留三分情呢。只是規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邊的石階,道:“那裏風好水好,不會憋氣,你帶著祺嬪跪到那兒去,拿老子的《道德經》給她讀讀,叫她靜靜心,別太失德。待祺嬪讀完了,你再回來。”說罷與眉莊同行,笑道:“我宮裏的秋菊開得很好,咱們一同去看看。”

    才行兩步,卻聽身後的祺嬪忿然道:“娘娘要罰,嬪妾自不敢駁。只娘娘別得意過了頭,位高人愈險,娘娘以為坐得穩淑妃的位子麼?”

    我轉頭看她,不覺失笑,“本宮的位子穩與不穩,自然不是因為你。”

    祺嬪深深微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幾分倔意,道:“嬪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難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麼?”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在玉姚身上拂過,“吃裏爬外的人多著呢,娘娘偏能眼裏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

    我聽著她的話不像,立時喝道:“花宜好好看著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話,狠狠掌嘴。”說罷,自帶了人離去

    行得遠了,玉姚忍了半日的淚忍不住落了下來,抽抽噎噎的哭聲夾雜在風聲嗚咽裏格外叫人生憐。

    我溫言安慰道:“她說的那些都是瘋話,你別往心裏去。這日子跪在太液池邊吹風念經,夠她受得了。”

    玉姚聞言神色大變,更是掌不住哭了起來,拋下眾人掩面便往未央宮奔去。玉嬈性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著急,忙向小允子道:“還不快追上去!”說罷便匆匆向眉莊告辭。

    才至未央宮大門,槿汐已然滿面焦急迎了出來,道:“二小姐一路哭著跑進印月軒,關了門也不許人進去。奴才們怕出什麼事,顧不得規矩闖進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懸樑了。”我頭上一陣發暈,耳中嗡嗡直響,槿汐忙扶住我道:“娘娘安心,已經救下來了,虧得發現的早,不打緊。”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軒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別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緒不安,已請溫太醫喂了安神湯藥,只怕這會子要歇息呢。”

    我這才稍稍放心,提著的一口氣緩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虧有你——”

    槿汐忙道:“並非奴婢,恰巧溫大人來給小皇子請平安脈,否則拖得一時片刻可怎麼好。”

    我在印月軒外頭,隔著窗櫺見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著進了柔儀殿。槿汐手勢熟稔,點上瑞腦香,為我揉著額角,輕輕道:“方才出去還好好兒的,怎麼二小姐忽然尋起短見來?”

    我心下急痛,“還不是祺嬪那賤人,專挑刺心的話來說。玉姚從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還要被負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嬪,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性軟弱,若換做……”

    玉嬈一步踏了進來,朗聲怒道:“若換做是我,必饒不過害我之人,怎會傷了自己性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嬈招手道:“你來了正好。我正有話問你,從前在江州,玉姚也是這樣尋死覓活的麼?”

    玉嬈滿面哀傷如曉雲愁霧,“被管家悔婚自是奇恥大辱,自到江州,爹爹雖還是為官,只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據。我那時還年幼,爹爹與娘又年邁,家中都是二姐盡心竭力照料。只是二姐她終日啼哭,這五六年間並未轉圜。”玉嬈恨極,鬢髮間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釵上的須翅栗栗顫動,“管家負婚也罷,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廝太負心薄幸,咱們家被貶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日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聽得“負心薄幸”四字,心下不禁一動,想起方才種種,祺嬪話中所指似乎不只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兩下裏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內沉靜如水,快入冬的天氣,黃昏時分的光線似厚厚的陰翳,叫人透不過氣來。殿內漸漸昏暗下來,仿佛有一根針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進,要挑破鬱積已久的那灘膿血。槿汐緩緩把深重的大門關上,一盞一盞點上燈火。我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裏聽來格外疏落,“嬈兒,你要告訴我實話!”

    仿佛是夜裏睡得不足,腦袋裏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緩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浣碧輕輕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

    我緩緩點一點頭,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緊。玉嬈,我們去看你二姐姐罷。”

    坐得久了,膝上有點酸麻,站起來時晃了一晃,浣碧趕緊扶住我,“小姐小心。”

    遠遠傳來“匡啷”一聲,在靜夜裏格外驚心,印月軒那頭隱隱有呼喊哭鬧之聲。我顧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才至印月軒門口,只見燈火通明,僕婦宮人亂作一團。玉姚只穿了一身素色的寢衣,長長的頭髮散亂地蓬著,手裏緊緊攥著一塊碎瓷片抵在喉頭,滿臉淚痕斑駁。

    玉嬈面色雪白,忙沖進去道:“二姐,你別糊塗!”

    合宮宮人嚇得勸得勸,跪得跪,呼號磕頭不止,玉姚只哭個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顫抖著,卻半點退意也無。她的指縫間隱約滴落鮮紅的血液,順著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觸目驚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層怒意來,厲聲喝道:“由著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過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尋死!只是親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親者傷心!”

    玉姚身子猛地一顫,倒退兩步倚在床欄上,眼中淚意更盛,滾滾滴落下來。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氣,緩緩、緩緩跪下身去,撲倒在床邊埋首嗚咽不止。

    我凝眉肅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誰敢往外亂傳一句,本宮便割了她的舌頭!”

    槿汐忙領了人掩門出去,玉嬈仍舊牽掛著依依不捨,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玉姚蜷縮的樣子似一隻受傷而無處可逃的小獸,我扶了她兩把,她只執意於哭泣,不肯抬首。我靜一靜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頜,照著她淚水洶湧的面龐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她的哭聲在耳光中戛然而止,只靜靜、靜靜地看著我,愣愣出神。胸口有劇烈的氣息如海潮起伏,我極力壓抑著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憐,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惡果深種卻只知逃避哭泣是昏聵!你若傷了自己叫父母傷心不安,更是不孝!我這一記耳光打醒你,只告訴你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甄家的女兒雖不聰明,但不能失了志氣!

    玉姚狠狠地抑住喉頭的哽咽,臉上五個紅腫的指印痕跡分明,眼中的傷心、委屈與愧恨愈加濃翳,一雙溫婉的細長雙眸似被濃霧籠罩了一般,沒有半分生氣。

    她的手不自覺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溫熱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沁入我的心一般。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覺,只覺得這樣的麻木也是習慣了的。玉姚驟然爆發出一聲激烈的悲鳴,伏在我懷中號啕大哭,喚道:“姐姐!姐姐!”

    那樣悲痛的哭聲,仿佛積蓄多年的沉痛,無數的悲與愧都迸發了出來。

    她的哭聲,如一擊擊重拳擊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覺悲從中來,撫著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淚來。

    遇人不淑!一個“不淑”要誤了多少女子的終身!斷送無數期盼的、熱烈的、純摯的心!

    不過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淚意,用力咬住下唇。待她哭得夠了,方緩緩拉了她起來坐下,溫和道:“從前你或許還有一分癡心,如今祺嬪的話你已經聽得分明瞭,管溪負心薄幸,不過視你為棋子而已。”

    玉姚咬著唇,淒然道:“原本再怎樣,心裏總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許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話未說完,又滾滾落下淚來。

    我撫去她臉頰的淚水,沉靜道:“今日你既明白了,就不必再為這起畜生傷心——不值得!我只告訴你一句,嫂子和致甯慘死,哥哥在嶺南也已被人逼瘋了。姐姐現在問你的話,你願意答便要句句老實答我。如若不然,只要你覺著對得起自己的心,對得起從小養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無話可說,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頭,目光中有無盡的自責與傷痛,瑟瑟道:“哥哥他——”

    我按住她的肩頭,沉聲道:“你放心。我已著人接了哥哥回京醫治,只是咱們甄家沉冤多年,我一己之身雖不足惜,但爹娘年邁,難道要帶著洗不清的罪名去見甄家的先祖。甄門家破人亡,管家雖不是始作俑者,然而為人爪牙,忘恩負義,斷斷容它不得。”

    玉姚悽惶垂下眼瞼,雙手把縐綢裙子揉得稀皺,“我罪孽深重,只盼能稍稍贖罪,過得心安理得些。”

    我看著她,屏息道:“你只告訴我,管家為何能知道哥哥與薛家和瑞嬪娘家洛氏來往的諸多細節,以致當日告發哥哥時冤他謀反觀望,雖無尤為明顯之據,然而微末之事卻能一一對上?”

    玉姚垂首,幾乎要把頭抵進胸口去,聲如蚊訥,“是我。管溪問我,我便說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甄家閨訓甚嚴,怎容你和他想見就見?難道你真曾與他會面?”

    玉姚的指尖不自覺地揉搓著,雙頰緋紅如燒,“那年母親帶我與嫂嫂去上善寺進香,機緣巧合碰上了管家的轎子,正是管路與管溪陪著老夫人前來進香。因哥哥與管路是同僚,他家老夫人與娘閒話了幾句,又聽他家老夫人極力誇口,贊管溪孝順……”

    “那時你便留了心?”

    玉姚慌忙搖頭,極力道:“我不過以禮相見,連看也不敢看一眼,怎敢留心。”她的手按在心口,眼波裏漸顯柔婉的神氣,輕輕道:“半個月後,我與茗兒同去珍寶閣看首飾,誰知挑揀的東西多了,反而把姐姐從宮裏賞出來的多寶戒指跟弄丟了,我心裏急得了不得。誰知正遇見管溪在珍寶閣外間選扳指……”

    “他便幫你尋著了?”我瞧一眼她無所裝飾的手指,“既然是我從宮裏賞下的,你又那麼重視,丟了也非尋著不可,想必不會輕許了人。”

    玉姚愈發低頭,紅了眼圈,“那日他尋著了卻不肯還我,只把他的扳指給了我做交換,又道咱們是世家熟識,不必拘禮。於是……咱們就這樣認識了。不久,管家就來提親,哥哥問我的意思……”

    玉姚眉眼間雖是神色淒苦,卻不失一分沉醉之色,想必當初,少女春心初動,自有無限旖旎風光。我輕輕歎息了一句,拔下銀簪子剔一剔燭火,“你自然不會拒絕了。小時候看戲文,每每見一男一女因小物相識,結下緣分,總不過以為是戲文罷了,或是那家小姐從未見過世間男子,才會不辨賢愚,一心栽了下去。”我心下有氣,“閨閣間來往,好不好的男子你總也見過幾個的。”玉姚愈發局促不安,眼淚汪汪地囁嚅著只不說話,我終究不忍,那一年太液池杏花如雲,我何曾能辨賢愚好壞,不由道:“罷了罷了,情之所鐘,誰還顧得上旁的。總歸是咱們命薄罷了。”

    玉姚低聲道:“我總以為他是真心待我,才有幾面之緣就急著來提親的。既定下了婚事,雖不能由著咱們見面,可是後花園一牆之隔,他常常隔著牆頭來與我說話。有時也遣他家小鬟悄悄塞給茗兒一封書信,或者趁我與娘上香時偷偷在佛寺外見一面,咱們就這樣……”

    “你膽子倒是大!”

    玉姚窘得難堪,“只給玉嬈見過一次我和他寫信,也被我糊弄過去了。”

    我心裏暗暗歎了一聲,她以為糊弄去了玉嬈,豈知玉嬈自幼是個伶俐的,怎會輕易瞞得過去。我頓時起疑,“你們這般私相授受,可做出什麼不文之事來?”

    玉姚慌忙擺手,紫漲了臉,“沒有沒有,我總以為終身有托,而他也往往只問我些哥哥與爹官場上的事。我不懂那些,只得告訴他爹爹與哥哥常和哪些人來往。”

    我心口惡氣上湧,用力握緊手指,牢牢盯著玉姚道:“你竟是個糊塗的,你和他統共就見了兩次,他家就來提親,這本就有些倉促。以至日後相見或者鴻雁往來,他只問你些官場之事,探知爹爹與哥哥的事,你竟絲毫也不起疑?他若心裏真有你,難得見了怎不問問你的安好,傾訴衷腸,倒只念著這些?!”我思前想後,氣極難耐,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你是糊塗油蒙了心,竟連真心假意也不會分了,只一腔癡心送上去,竟落了旁人的圈套也不知!”

    話音未落,玉姚複又嚶嚶哭泣起來,我憐她癡心,怨她糊塗,又恨管氏一族太過狡詐,不由道:“如今便是哭出一缸眼淚來又有什麼用!”

    燭火被我的掌風帶得重重一跳,燭芯漸漸長了,萎黑的一截,似焦卷了的一顆心,迫得燭火幽幽黯淡下去。

    玉姚漸漸止了哭,只神色呆滯望著窗櫺上的雕花暗格怔怔出神,容色淒迷。我輕輕道:“他既問了你這樣多,言談之間不會一句都不提到他們家的事。你細想想,可有什麼不妥之處,只管說給我聽。”

    玉姚極力思忖,斷斷續續說了四五件事出來,我只凝神不語。

    夜半時分格外地冷,那更漏聲也似凍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炭盆裏的紅羅炭漸漸熄下去,只微微地透出一點紅光。

    玉姚的手這樣涼,我想起一事,輕輕道:“他送你的那枚扳指呢?”

    她下意識地攏住衣領,道:“扔了,去江州那一日我就扔進了灞河裏。”

    我點點頭,伸出發涼的手,拿起一把小銀剪子鉸下烏黑的燭芯,徐徐道:“你瞧這燭芯,燒得烏黑了還不剪下,遲早燭火也會熄滅。管溪就是你心裏的那根焦了的燭芯,如不徹底剪了他……”我輕輕歎息,“姐姐剪得了蠟燭的芯,卻剪不了你的。你若不自救,沒人能救得了你。”

    玉姚拉住我的衣袖,抽噎道:“姐姐,我知道錯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你自然有錯,錯在輕信於人,沒有細細思量。但若不是管家設計,你到底也是無心。”我柔聲道:“知錯之余還要振作,甄家沒有只知哭哭啼啼的女兒。”

    她點一點頭,耳垂上的米珠墜子動也不動。我心下無奈,已經傷心了那麼久,真要忘卻又是何等艱難。曠日持久,凝成心裏一個破碎糾結的疤痕,永遠提醒著自己不堪回顧的往事。

    我喚進槿汐,好好安頓玉姚歇息,獨自走了出來。玉嬈依舊在柔儀殿等我。到底年輕貪睡,已有些睡意朦朧了。見我進來,忙起身道:“二姐可好些了麼?我去瞧她。”

    我靜靜飲了一盞濃茶,“我已經叫槿汐進了安神湯,叫她睡了。”

    玉嬈稍稍放心,一眼瞥見我手裏的濃茶,不由得道:“即刻要睡了姐姐怎麼還喝濃茶?我叫人來點安息香。”

    我拔下髮髻上一支金簪,有意無意在紫檀桌上劃著,輕歎道:“左右今晚都是睡不著了,不如清醒些也好。”

    玉嬈知我難過,坐到我跟前道:“姐姐,你是淑妃,管氏怎麼渾不怕你?”

    簪子的冰涼硌在手心,我苦笑道:“你以為淑妃的名頭有什了不起。一則她娘家到底有些軍功在,二則宮裏好歹有個靠山,三則她早知狠狠得罪了我,我必不能原諒她,又何必迎合我,索性撕破臉到底罷了。”

    玉嬈點水秋眸微微一亮,“姐姐如今有協理六宮之權……”

    “她索性與我撕破了臉,我反倒不能以手中之權肆意壓制她,否則一旦傳到太后或皇上耳中,難免以為我蓄意報復。”我支頤合眸,“祺嬪有句話說得不錯,位高人愈險,家中又敗落,嬈兒,我實在如履薄冰不能不加倍小心。何況祺嬪的靠山,是我尚無十分把握能駁倒之人。”

    玉嬈低低驚呼一聲,很快垂眸不語,輕聲道:“我知道了。”

    “所以如今你們都在宮裏,也切要一切小心。”

    玉嬈用力點一點頭,“但咱們不能輕縱了那些算計咱們家的人。”

    心裏有灼灼的滋痛,仿佛燃著一把野火,我手中用力一劃,桌上的織花團金線桌布應聲破裂,我隨手把簪子一丟,淡淡道:“即便我肯不與祺嬪計較,只看玉姚這個樣子,我必不會放過管氏一族!”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06 PM

第六部 【四、支離笑此身】

    心頭雖恨,面子上卻也波瀾不驚的過了下去。且不雲年歲漸長,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宮闈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于色方可謀得存活之道。而貞貴嬪,仿佛是一個例外。

    自生產時受了一番磨難,又兼產後鬱鬱不樂,貞貴嬪便落下產後不調的症狀,比之從前愈加鬱鬱寡歡。連日來因著冊封貴嬪,皇子起名之事玄淩頗多眷顧,倒也神色好了許多。

    這一日正抱著靈犀與眉莊說話,花宜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聽聞貞貴嬪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時不覺,只向眉莊歎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緊,有什麼放不開的呢?”眉莊正要介面,我轉首見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覺,忙道:“你仔細說,究竟如何?”

    花宜斂著手低聲道:“聽聞早起貞貴嬪在上林苑裏散心,恰巧碰上榮選侍,主僕相見,榮選侍又是新寵,難免言語上有些衝撞叫貴嬪娘娘吃心了”

    眉莊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飛上枝頭便是鳳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里還肯惦記著是舊日的主子,巴不得要彰顯自己的身份給人看呢。”她停了一停:“皇上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那日還說起因冊封榮氏急了才引得貞貴嬪難產,結果前一日剛給你們倆進了位份,後一日皇后說一句‘容更衣好歹是貞貴嬪手下的舊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點喜氣’,如此便一躍成了選侍。這樣榮寵,倒叫我想起了從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著懷中漸漸睡熟的靈犀道:“皇上向來喜愛嫵媚鮮亮的女子,比之貞貴嬪的沉默,的確是榮選侍可人疼些。”繈褓中小人兒睡的憨熟,我心下歡喜安寧,口中只道:“妙音娘子麼……”忽然怔住,直直看著眉莊,唇舌遲疑,“我倒想起來,榮選侍的眉眼和她有兩分相似……”

    眉莊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說起來倒真有些像華妃年輕時的樣子,只是如今她年輕,貌美也不如當年華妃遠矣。”

    唇角含著淡漠的笑意,冷冷道,“若論鮮妍豔麗,有誰及得上慕容世蘭呢。”

    眉莊輕哼一聲,只道:“如今皇后鳳體欠佳,你又有協理六宮之權,少不得要親去瞧瞧貞貴嬪。”

    我把靈犀遞到乳母懷中,扶一扶鬢邊珠釵,頷首道:“且不論這個,便是為了她的好性子,我也很願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漸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莊眉目清單,如含煙一般溫潤,微笑道:“也好,我覺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說罷又低聲囑咐,“二殿下雖不如涵兒炙手可熱,外頭卻也紛紛傳來日有爭儲之虞,你到玉照宮凡事小心些,別落了人話柄。”她停一停,“如今外頭的話多得很,你可聽說皇長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聽說,連著兩個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見皇長子。”我微微一笑,“其實何來岌岌可危,皇長子終究比兩位小皇子年長了十數歲,繈褓嬰兒何足畏懼,只不過是昭陽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並未再說,眉莊淡淡道:“也難怪她,自己的孩子養不大,費了十數年心血才名正言順把個皇子握在了手心裏。若皇長子不得登基,豈非前功盡棄。”

    我撥著手指上一枚晶光燦爛的戒指,頭也不抬,冷冷道:“其實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后皇太后,也忒貪心不足了。”

    眉莊嗤的一笑,在我額頭上輕輕戳了一記,“若他日你為聖母皇太后,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換做別人是聖母皇太后,兩宮並立總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何如唯我獨尊來得痛快,何況她是六宮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與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還不曾做太后,便把太后之道看得這般清楚。阿彌陀佛,且看你肚子裏那個吧,只怕你才是聖母皇太后呢。”眉莊笑得不止,作勢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著,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還怕沒有那一日麼。”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宮去,才進宮門便聽得兒啼之聲不止,果見予沛剛睡醒,正在乳母懷中啼哭不已。貞貴嬪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連連叫乳母好生哄著,偏生乳母怎麼哄也哄不了,急得滿頭大汗。

    貞貴嬪見我來了,掙扎著起身要行禮,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適就好好躺著,這麼拘禮做什麼。”

    貞貴嬪神色悒悒,淚眼朦朧道:“嬪妾無用,身子不濟事,連自己的孩兒也哄不好,失禮于娘娘。”

    我微笑道:“這就是見外的話了。我聽二皇子哭的響亮,可見身子健壯。妹妹該高興才是。”說罷從乳母手中接過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貞貴嬪懷有身孕時胎氣不甯,時有滑台之險,生產之日又吃足了苦頭,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和早產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只予沛的膚色略略深些。若不仔細看去,裹在黃色刺騰龍繈褓中的予沛竟然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親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樣兒。”

    我撫著他的小臉笑道:“很是,只是哥哥愛哭些,予涵一味愛吵鬧。”

    貞貴嬪道:“我倒寧可孩子愛吵鬧些,沛兒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邊坐下,柔緩道:“小孩子愛哭是常事,從前朧月愛哭鬧,敬妃總喂她吃些牛乳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樣畫葫蘆應付靈犀和涵兒,大約孩子性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貞貴嬪略見喜色,道:“還請姐姐教我,或許也能止一止沛兒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麼難的,原是拿乳酪凍了,吃的時候化開就是,槿汐荷包裏現成就有。”說罷槿汐忙取了兩片出來,拿溫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靜了些許。

    乳母見勢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與桔梗帶了眾人離開。我見周遭並無外人,放輕聲道:“聽聞今日榮選侍衝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為了她傷身,我也得好好申飭她幾句。”

    貞貴嬪神色沉寂下來,擺手唏噓道:“罷了,她是皇后一手拉扯上來的,橫豎又有皇上護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床前小幾供著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黃的花瓣印得近旁貞貴嬪的容色愈發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著她的手道:“妹妹倒願意省事,總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為皇后護持,皇上也難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點以免她失了做宮嬪的分寸。”

    貞貴嬪黯然一笑,撥一撥耳邊碎發,輕聲道:“這宮中皇上的寵愛便是分寸,她還忌憚什麼呢。”

    我聞言正色,“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長子的生母愨妃早去了不說,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輕賤了去。今日她對妹妹不敬,我是憐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齒寒而已。”

    她愈加低頭,露出一段潔白細膩的脖頸,輕聲細語,“其實她也沒說什麼,只告訴我皇上不日就要進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聲喃喃,“果然是個好位份,難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為然地輕哂,“若在尋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風光的稱呼。只是在宮裏,即是位份,那麼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麼,都是妾侍罷了。”我看著她道,“赤芍為這個得意想來也是淺薄,妹妹若是為此等淺薄之事傷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貞貴嬪聞言怔怔片刻,溫婉道:“姐姐勸解的是。”

    “我倒不是為了寬慰妹妹,不過把事實說與妹妹聽罷了。妹妹豈不聞昔日妙音娘子與華妃之事。”我緩緩和言道:“妹妹產後不調一直抑鬱至今。豈不是都為牽掛太多而來,說句不中聽的,你我都是有兒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為赤芍煩心,如不寬解自身難道還要為了她煩心一輩子麼?”

    貞貴嬪悵然若失,凝眸望著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動,“我知道。”

    須臾的才沉默,卻聽見槿汐在外頭道:“娘娘,內務府的人求見,給二皇子送冬日的衣裳。”

    我頷首道:“前兩日進來的素錦極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精巧。我特意給二皇子留了頂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費心了。”貞貴嬪聞言掩一掩鬢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藍雲紋外裳,喚道:“進來吧。”

    厚厚一遝衣裳,從貼身小衣肚兜到外衣、繈褓,無一不是用最容軟的素錦做裏,繡工一律用蘇繡,圖案精緻,針腳輕巧細密,連虎頭鞋上綴著的明珠也顆顆一般大小,用透明銀須穿了起來,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日衣物拿來與我過目,我自把最好的親手挑出,多用的都和予涵一模一樣,絕不偏頗。

    貞貴嬪伸手撫著鵝黃福字貼身小衣上的“二龍搶珠”的圖樣,輕聲道:“這繡活精緻異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們母子。”

    我含笑看著她,“妹妹與我投緣,沛兒與涵兒又是同一日生的,我難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別吃醋。”

    貞貴嬪莞爾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兒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著她手中的小衣,指著雪白的裏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緊穿著舒服,孩子肌膚嬌嫩,用素錦做裏子是最好不過了。”

    雙手撫上去光滑如璧,綿軟如絲,連手指也不自覺地沉溺於這般柔滑之中。貞貴嬪點頭道:“素錦名貴,果然名副其實,值得寸錦寸金。”她微微偏頭沉浸於往事之中,“往日安貴嬪擅工女工,皇上為讓她繡出最滿意的織品,每日讓內務府供應數匹素錦供她隨意裁剪。安貴嬪力求完美,往往一針繡偏,整幅素錦便一刀剪毀。”

    我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笑容,“當日皇上為她罔顧妹妹動了胎氣,如今數月不見,不知皇上可還記得她這個人麼?”

    貞貴嬪姣好的臉龐上微露憐憫之色,“早起經過長楊宮,但見景春殿宮門深鎖,冷寂如無人一般,宮女內監也懶怠伺候,殿前灰塵積了寸許。聽聞她失寵後頗為抑鬱,時時飲食不進,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傳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視同瘟疫猛獸。”

    失寵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誰都明白。於是當下也不多言,只低頭欣賞小衣上小小花紋。正看得入神,我不覺“咦”了一聲,雙眉微蹙,冷冷道:“內務府越來越會當家,竟連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內監滿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著小衣裏子近領口處一點痕跡,道:“這是什麼?”但見雪白的素錦上幾點極淺的乳白跡子,若不細瞧,並不十分瞧得出來。

    貞貴嬪仔細瞧了幾眼,淺笑如雲,“並不是什麼打緊的事,不妨礙穿著,姐姐無須動氣。”她瞧著跪在地上磕頭不已的小內監,不覺生了憫色。“也未必是他們保管不妥,許是織錦時便有的,罷了吧。”

    自兩位皇子出生,紛擾之言便不堪於耳,我深慮兄弟蕭牆之事,素日喜歡貞貴嬪之外又更多添了幾分上心,唯恐疏離了他們母子。當下不覺怒道:“這衣衫昨日經我手時並無半點污穢痕跡,我細細挑了才交到內務府手裏。他們這樣不當心,竟敢怠慢妹妹與二殿下麼。”我愈加惱恨,揚起手中小衣擲到那內監面上,登時一言不發。

    那小內監嚇得大氣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拾了起來,賠笑道:“昨日是奴婢將挑好的衣裳送去內務府的,許是奴婢的不是。”說著拿到日頭地下細看那點污漬。

    槿汐不看則以,一看之下不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的看著我,久久躊躇不敢言語。我見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與貞貴嬪兩人面面相覷。

    槿汐的聲音緩緩沉痛,且懼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與三十名同鄉被選為宮人一路北上進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親身焚毀她們穿過的衣物,見痘漿破裂沾染衣物之色猶如這件小衣的汙跡。”槿汐臉色若死灰一般,深深叩言,“奴婢妄自揣測,還得請太醫瞧瞧才能斷定。只是為穩妥起見,兩位娘娘斷斷不能再碰這件衣裳。”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07 PM

第六部 【五、幾重雲深費思量】

    有風吹過,背脊一片冰涼,原來槿汐一番話驚得我背上涔涔冷汗,驚懼不已。天花是極難治好的惡疾,一旦沾染極難倖存,尤其是小兒。念及此,我不覺寒毛倒豎,這件衣裳本來是給予沛貼身穿著的,若是……我簡直不敢想像,一旦事發,層層追究下來比能查到是經我之手選出給予沛的。外頭已風傳儲位之事,若真如此,我比落得一個謀害皇嗣之罪,當真是百口莫辯。

    我不覺望向貞貴嬪,沉聲道:“我沒有。”

    貞貴嬪面色如紙,搖搖欲墜,勉強支撐道:“我知道。”

    我點頭:“你明白就好。”

    心下猶自膽寒,若予沛染上天花,繈褓小兒自然難愈,我更會因毒害皇嗣賠上身家性命,不只是我,連玉姚、玉嬈、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滿門株連不止,予涵和靈犀也成了無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不到半柱香時分,溫實初與衛臨已急急趕來,兩人拿起衣裳細看片刻,對視一眼,神色俱是一凜。我見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溫實初與衛臨忙不迭喚進宮女拿熱水浣手,躬身道:“不知這衣裳從何而來?”

    我啞然苦笑,“從我手中選出轉至內務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這件衣裳遲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釀成大禍!”

    貞貴嬪半晌不語,此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這樣巧。”

    我未及聽清,溫實初眉頭一皺,驟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方才與貞貴嬪翻過衣裳之後可曾立刻用熱水與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聲,只覺掌心發涼,惶然失聲道:“沒有。”

    溫實初臉上驟然失去所有血色,一個箭步上前,翻過我的手,眉目間難掩的驚惶憂懼,低喝道:“你糊塗!雖則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體質向來虛寒,一旦染上可怎麼好!怎會忘了要及時浣手!”對嬪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溫實初一時情急也忘了規矩,然而語中關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覺微微側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覺不妥,忙抽手攏於袖中,一旁衛臨忙吩咐了服侍在側的裴雯將烈酒倒入水中,道:“請兩位娘娘即可浣手,等下再服些辟邪氣侵體的藥物以保萬全。”

    如此一番,裴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宮中殿外伺候的宮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請了溫實初與衛臨來,一時並未退出。此刻她只低頭做事,似一徑把周遭之事充耳不聞。我暗暗驚異,深覺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調教之人。

    槿汐見裴雯出去倒水,垂手低聲道:“宮中許久未見天花,此刻突然出現,顯見此事意在謀害二皇子,不可輕輕揭過不提。昨日即從娘娘手上出去時還無妨,那麼只往內務府去查就是。”

    我輕輕嗯一聲,只見衛臨用夾子夾了那小衣放在盤子裏,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宮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囑咐道:“別走了風聲打草驚蛇。”槿汐會意,旋即領了捧著小衣滿面惶恐的宮女出去,自去查問不提。

    槿汐承尚宮之職,為人精幹心細,我自不擔心。溫實初命宮女濃濃煎了一劑藥看我們喝下,方才安心離去。

    如此一番波折,貞貴嬪早驚得面如土色,雙手顫顫不已,我扶著她勉強坐下,強自按捺住心神,溫言道:“妹妹放心,我自會查問清楚,給妹妹一個交代。”

    她右手扶著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發紫,幾綹鬢髮散亂在耳邊,一雙清瑩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懼。“沛兒!”她倏然站起急急喚進乳母,從尚不知何事的乳母手中一把抱過睡熟的予沛,牢牢攏在胸前,仿佛世間至寶一般。

    我忙打發了乳母出去,小心在她身邊坐下,“妹妹別怕。”

    她嘴唇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性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色悽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舍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是否想讓。”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色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麼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麼!”

    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面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初初長成之時,玄淩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確實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原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只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只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得一子,只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嘗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于妹妹。”

    貞貴嬪顯出慚愧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裏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麼提不提起又有什麼分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裏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只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頭,唇角含一絲似笑非笑之意,悠悠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麼?”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銀襖,翠蘭馬面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豔,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色,灰濛濛的暗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只是奇怪怎麼才到十月裏,妹妹怎麼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捨,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麼?”我並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藤,“貴嬪看這青藤費力纏樹,只為攀援依附以保自身。藤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麼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麼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麼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面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確實清楚得很我是否不祥,哪里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的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閒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麼多心思在心裏,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只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比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制的陰冷,“只別錯用了心機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唇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軟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裏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陰鬱。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總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麼?”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潮,我極力克制著一字一句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春的如畫秋色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我心底蔓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輕輕道:“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嘗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經失寵,正好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她。”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輪,“或者,投毒。”

    鏤著“嫦娥奔月”的纏臂金環環環向上盤旋在手臂上,仿佛一道道黃金枷鎖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陽光猶有幾絲暖意,蓬勃燦爛無拘無束地灑落下來,拂落人一身明麗的光影。我抬頭望著遼闊天際自由飛過的白鴿,忽而輕輕消除了聲音,“在這宮裏,死是最好的解脫,她深受皇寵多年又性子要強,如今她失寵受辱,當真比死還叫她難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視我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不到根基穩固之時,輕易出手只會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陰冷一笑,婉聲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再忍她一時。奴婢一定知會各宮娘娘小主好好關懷安貴嬪。”

    心底壓抑多年的冷毒瞬間迸發出來,“她專寵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們恨不得個個都去踹上一腳才好,咱們只冷眼旁觀就是。”

    在敬妃處待到入夜時分才回柔儀殿,我不再強求朧月至柔儀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邊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親近了些。進宮門,便見槿汐領了宮人們候在門外,親自扶了我進去,又奉上一盞“綠蠟雲霧”,溫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嘗嘗可還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只捧著茶盞不出聲。浣碧會意,領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邊伺候。我揚一揚眉,槿汐低聲道:“內務府管理這批衣裳的宮女茉兒吊死在自己房裏,她曾是伺候貞貴嬪的侍女,貞貴嬪剛有孕時手腕上長了顆癰瘡,茉兒說馬齒莧性寒滑,能入血破淤,煮粥能消瘡,便自作主張煮了給貞貴嬪,幸好衛太醫看見了,說馬齒莧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剛懷孕之時斷不能服食。又見貞貴嬪的甜食中有麥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貞貴嬪念她無知也不重責,只打發了出去。”

    “你疑心茉兒懷恨在心報復貞貴嬪?”

    槿汐道:“那是內務府的定論,茉兒從未出宮,哪里能尋來天花痘毒。奴婢懷疑此女早被人收買,伺機加害貞貴嬪,如今被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我撚著手中的碧玉珠串,默默尋思片刻,黯然道:“貞貴嬪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經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點頭,“從前貞貴嬪沒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們皇子一般大,只怕日後……”

    貞貴嬪是如許清新脫俗的女子,可與之惺惺相惜,若真有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愴然一歎。念及當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出入宮闈的種種,心下更生無限感慨。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09 PM

第六部 【六、別有憂愁暗恨生】

    次日晨起,依例往昭陽殿去請安。宮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見我迤邐而來,紛紛屈身請安。無數珠翠撞時玲瓏愉悅都聲音,我看著盈盈拜倒都如花容顏,無限慵懶都微笑,她們何嘗是真心拜倒於我,不過深深拜服於權勢之下而已。

    自我回宮流言不斷,直至我鎮祥嬪、壓祺嬪,一舉生子封淑妃,手握協理六宮之權,無數的流言在一夜之間再不出現在我耳邊。連眾人嫉恨都面龐迎到玩面前也成了恭恭敬敬都微笑逢迎。

    我扶著槿汐都手緩緩拾級而上,經過穆貴人都身邊時忽而駐步,微笑道:“穆貴人進宮也有些年頭了吧?”

    她抬頭,不知所措地茫然,卻殷勤含笑,“娘娘好記性,嬪妾是與傅婕妤同年入宮都。”

    玩把目光停駐在她瑞香色長裙都裙擺上,盈盈道:“衣不沾塵是嬪妃應守之禮,怎麼貴人一早起來剛梳洗過就弄髒了衣裙,是太粗枝大葉呢還是對向皇后請安之事太漫不經心?”

    穆貴人都裙擺上有一點不起眼都灰色污垢,想是行走時帶起的塵泥,她不覺滿面通紅,慌忙道:“嬪妾不敢不敬皇后。”

    玩頷首道:“妹妹話雖這樣說,去沒有這般做,可見不是心口不一之人。崔尚儀。”玩轉頭吩咐槿汐,“請教習嬤嬤去穆貴人宮中教她規矩。”玩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以後一個月貴人好好都學著規矩,不必來昭陽殿請安了。貴人也該知道宮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順嘴胡說,順心亂作,指不定誰便聽見了來回本宮。等貴人學會了不當面說一套,背後做一套之時再踏足昭陽殿請安吧。”

    穆貴人眼中淚光一閃,羞得臉色發紫,緊緊抿住嘴唇。玩環視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鴉雀之聲不聞,嚴才人和仰順儀躲在人後頭也不敢抬。我微含興味:“嚴才人和仰順儀素來與穆貴人親厚,不知有無沾染她的習氣,不如一同請教習嬤嬤。“

    嚴才人和仰順儀猛地一驚,忙道:“嬪妾不敢。”

    穆貴人分辨道:“嬪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貴嬪是不祥人,她胡說八道污蔑嬪妾的話娘娘不能輕信,嬪妾實在冤枉。”

    我曉得她是認定安陵容把她那日背後詆毀的話告訴了我,於是只是篤定的笑,“安貴嬪何曾說什麼來著,貴人不用多心。本宮不過囑咐你學規矩而已。”說罷吩咐後頭跟著的花宜,“夜裏涼下來,你去吩咐內務府往景春殿送幾床被子,安貴嬪雖是不祥之人,卻也不能太虧待了她。話說回來,安貴嬪再不好也比穆貴人懂事些。”

    穆貴人與嚴才人、仰順儀飛快地對視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色,忙又低首下去。

    靜宏富麗的殿中,皇后已高坐於鳳椅之上,淡淡道:“淑妃來了。”說罷指一側,眾人方各自入座。

    皇后穿一件家常錦衣,繡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都淺玉白菱花,少了素日的位高持重,更多幾分親和隨意。

    閑閑敘過家常,胡昭儀忽然轉向我道:“聽說昨兒內務府有個宮女自縊了?”

    玩微微頷首,笑道:“昭儀的消息很靈通。”

    胡昭儀嫣然一笑。描畫精緻的眉峰似煙靄悠遠都春山微微揚起,“本宮最是個富貴閒人,人一閑聽到都閒話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宮中妃嬪自戕是重罪,宮女自殺也不可輕恕,淑妃打算如何處置?”

    我看著袖口微微露出都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都痕跡有些透明,淡的像是面頰上極薄及脆都嬌羞紅暈,輕描淡寫道:“按規矩連坐,家眷沒為宮中操持賤役都奴婢。”

    皇后一直默默聽著,此刻忽然出聲道:“淑妃太寬縱了。”她平淡地注視著我,臉上沒有一絲多餘都笑容,“茉兒擔著謀害二皇子都嫌疑,天花痘毒從何而來,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縊是畏罪自殺還是有人滅口。其實無論哪一個她都是帶罪之身,怎可輕縱了過去。謀害皇子是重罪,依律家眷男子斬首,女眷沒為官妓,才能以儆效尤。”

    皇后的聲音不大,然而語意中都森森之意與她的裝束有天壤之別,如銅釘砸地,字字釘入所有人都耳朵。

    我轉首看她,“這事皇后也已經知道了?本來還想查清之後再稟明皇后,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主使,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悠悠目光在殿中諸人身上蕩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誰不曾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貞貴嬪之子。”

    皇后唇邊綻出一絲意味深長都笑意,沉聲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舔犢之情。”皇后看著座下數十妃嬪,面容沉靜若秋水無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為我大周江山萬年計,還盼諸位妹妹多多誕育子嗣。本宮無有所出,必然對諸位之子視若己出,一視同仁。”

    眾人聞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謹遵皇后教誨。”卻見一女盈盈越眾而出,聲音清亮沉穩,“皇后娘娘說的極是。皇長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導,皇長子何能出落到今日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愛之心堪為天下女子垂範。”說話之人卻是榮華趙氏,趙榮華長我三歲,便是從前的韻嬪。我與她本無多少來往,多年來她雖不十分得寵,卻也不曾失寵,也算是嬪妃中頗有資歷之人了。

    胡昭儀不以為然地撇過去,皇后只做不見,滿面含笑道:“本宮不過白囑咐兩句,何必都站著,快坐下吧。”

    我抑住心底燃燒都怒火,溫言道:“皇后是諸位皇子與帝姬都嫡母,咱們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后溫和而端莊的面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后這般賢慧就好了。”

    皇后都眼眸中蘊著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身上,似披了一層秋霜般生出涼意來,口中卻無比親切,“淑妃雖是宮中第一人,卻很懂得尊卑嫡庶,難怪皇上這般疼她。”她身形微側,緩緩道:“本宮身子乏了,你們且退下吧。只留淑妃和貞貴嬪陪著說說話,也好談談養兒之道。”

    眾人聞得此言皆是默默,幾個性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幾分嫉色。眼角的余光瞟見穆貴人匆匆步出殿外,嚴才人與仰順儀眉目間皆有難掩之怒色,疾步跟隨穆貴人去了。

    外頭晨光明亮,庭院中月季叢翠色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時星星點點開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頗為嬌豔。卻是數十本山茶競相爭豔,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紅粉紅團團簇在一起,十分熱鬧。如此秋光,被昭陽殿重重深紅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進昭陽殿中便成了淡濛濛的一層寂寞輕紗。所謂庭院深深,大約也是如此吧。

    皇后半闔著眼睛,儀態安詳,似乎朦朧直欲睡去。我默默不語,心中卻警醒如獸,深知皇后獨獨留下我與貞貴嬪,必有她的算盤。

    凝滯般的沉默之後,皇后眼見貞貴嬪拘謹,淡淡笑道:“本想與你們好好聊上幾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們了。”

    貞貴嬪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麼,臣妾告辭。”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禮告退,才走出三步,卻聽皇后的聲音在背後幽然響起,似一縷幽魂附上耳畔,“昨日虧得有淑妃在,想來也真是巧。”

    貞貴嬪立時停住腳步轉首,我頓覺不悅,盈盈回首,“皇后此言該當何解?”

    皇后撫著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光潔明珠瑩瑩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暈,愈加顯得皇后病後的手腕瘦的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后顯得妝容格外厚重,即便往日在病中,她亦精心裝扮,絲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后的尊貴體面,此刻她一字一字說的極慢:“可不是麼?內務府不小心送了沾染了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貴嬪宮中時,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發覺了衫子上的險處,可見淑妃關心貞貴嬪無微不至,自己又福澤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險為夷,將來二皇子長大,比得好好謝謝淑妃。”她輕輕咳了兩聲,微笑道:“可見淑妃協理六宮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貴在‘恰巧’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巧”二字,我不覺心中一凜,方才她在諸妃面前,有意無意提及我與貞貴嬪皆有親生皇子,早有傳言紛紛提及來日的儲位所屬,想必人人聽在心中都會疑心是我暗下毒手。然而此事未成,如今貞貴嬪面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巧”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態設計拉攏貞貴嬪。

    貞貴嬪眉心微微一動,立刻又垂下眼瞼,只看著足下滿地金磚,片字不語。

    我正欲回敬,眼見貞貴嬪情狀,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氣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細如發,娘娘知道如許多的恰好,本宮卻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似語重心長道:“貞貴嬪,好好當心你唯一的兒子。”說罷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貞貴嬪深深一福,一彎明珠寶絡墜垂落在她臉龐,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她道:“多謝皇后關懷。”

    皇后點點頭,扶著剪秋的手緩步移入後殿。光影的轉合,皇后清臒的影子半隱在高大的近乎猙獰的盤龍金桂柱下,亦帶了一抹猙獰之色,仿佛蓄勢待發的獸,隱隱有肅殺之氣掩映在雍容姿態下。

    我扶著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卻見苑中數叢文心蘭開得正盛,修長的葉片輕巧漫灑,綠玉琥珀樣的花莖輕盈下垂綻出飛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儼然可愛。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沒有蝴蝶了。這花倒開的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湊趣道:“的確。這花本在濕熱的地方才開得好,如今竟長得這樣茂盛,可見花匠費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訴花房的師傅,送幾盆好的去給沈淑媛賞玩,再送幾盆去柔儀殿。叫他過來好好賞賜。”

    槿汐即刻去尋,卻過了好些功夫才領著花匠來謝恩。浣碧有些不悅,道:“喚何師傅來領賞,怎的好像受刑似的磨蹭了這些工夫。”

    何師傅忙陪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擱,當真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來,“容選侍極愛芍藥,如今不是芍藥開花的季節,一日三次地催促著在暖房裏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幾盆不好,巴巴的說了奴才一通,叫人丟去亂葬崗順選侍的墳上了。”他難掩驚訝之色,“也不知榮選侍發的什麼怪脾氣,她嫌不好的幾盆芍藥卻是奴才培育得最精心的,偏偏丟去了亂葬崗,真是可惜!可惜!”說罷連連頓足,懊喪不已。

    我一時有些茫然,“順選侍?”

    槿汐已然眉尖緊蹙,低聲道:“是華妃。”

    心頭像是被極薄的鋸片劃過,翻湧起最深的沉屙。慕容世蘭!那個亮烈冷狠的女子,也是最愛芍藥的呢。

    一旁浣碧見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什麼順選侍不順選侍的,好不吉利!”接著道:“還不挑些好的文心蘭送去棠梨宮和柔儀殿。”

    何師傅忙不迭的去了,我輕輕沉吟,“細細想來,容選侍跋扈要強的脾氣倒是有些像那個人。”

    槿汐道:“奴婢看過她的履歷,只寫著數年前在浣衣局勞作,後來被送去淩波殿侍奉香燭,兩年前才到貞貴嬪身邊,又因著伶俐又能斷些文字,貞貴嬪頗賞識她,留作了近身侍女。”

    “那麼在進浣衣局之前呢?”

    槿汐道:“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會意,“奴婢會好好打聽。”

    她說話間頭一偏,別在鬢腳的秋杜鵑落下一片粉紅的花瓣。素手輕揚間我已折了一朵文心蘭在手,簪在浣碧如烏雲般蓬鬆的發跡,含笑道:“秋杜鵑雖美,卻也不妨簪幾朵別的花,瞧著也新鮮。”

    浣碧略略發窘,旋即笑道:“昨日來不及洗頭,沒得熏壞了這文心蘭的氣味。”她臉上微微泛起潮紅的羞澀,“何況小姐贈的花,應該別在胸口才鄭重。”說罷摘下衣襟上的金絲圈垂珠胸針,把文心蘭別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觸,更生幾分淒涼。我與浣碧,何嘗不是同是天涯淪落人。良久,我方極輕極輕地笑著歎息了一聲,“都是癡人罷了。”

    卻聽得身後婉轉一聲:“娘娘怎麼說起這個來了,想必是秋風漸濃,娘娘也悲秋起來了。”

    我轉身,臂上乳黃團紗繡鵝黃盛方月季墜珠披帛被風輕輕拂起,我笑道:“本宮不懂得參禪,只是見花葉凋零,不覺紅塵如夢,人人都是芥子癡人而已。”

    貞貴嬪淺淺一笑,“癡人雖癡,然而紅塵夢醉永不醒來,也很自得其樂。最痛苦者莫若如遺世獨立,清冷自知。”

    手中拈著文心蘭單薄嬌弱的花瓣,“如若這樣也便好了,墮入紅塵是非良多,往往讒言惑己幻想頻生,叫人難辨真假。”

    貞貴嬪修肩細腰,真個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來便有一縷悠悠綿長的香氣迎面襲人,“娘娘說的很是,只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我亦很難分辨。”

    我只目光灼灼望著她,“我與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卻也不假。”

    貞貴嬪悠悠抬眸,望著我的目光有幾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卻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請說。”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顧廢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宮。娘娘既如此深愛皇上,為何能容忍燕宜對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寵麼?”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蕩如洶湧的潮水似要將人吞沒,記憶的碎片連接成昔日深宮婀娜嬌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負給停駐在飛簷上的一輪明月了。我靜靜的聲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對皇上的情意很像我從前。”

    她微微沉吟,驀然一笑:“從前?那麼如今呢?難道娘娘重回紫奧城不只是為了皇上麼?”

    雙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幾絲碎發被風拂在脖頸間酥酥的癢,“本宮不只當年愛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著樹梢楓葉的漆紅,“皇后說,生育子女的妃嬪都會有為人母的私心。”

    “皇后只說對了一半。”我佇立在風中,廣袖翩然,“做母親的人都有愛護子女的私心,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無止盡的欲望和失落,愈求彌補,愈落魔障。”

    “那麼娘娘有無欲求?”

    太液池波上風煙藹藹,映著蘆笛瑟瑟,連起伏的波亦有澄澈的清新氣味,我坦然注目於她,“有。一口氣,一條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離的花枝,“這並不難。”

    “愈簡單,愈難求,還好不至成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離,漸漸凝成一個嘴角支撐的僵硬弧度。她臉上有難掩的異樣潮紅,胸口氣息不定,於是謙謙告退。

    不過幾日,玉照宮傳來消息,貞貴嬪邪風侵體,兼之產後積疾,逐漸臥床不起。她這一病纏綿許多日,無力照顧予沛,如此一日裏倒有半日把他托在了眉莊處請端妃與福嬪一同照料。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1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09-8-23 02:15 PM 編輯

第六部 【七、雲破月來花弄影】

    是夜玄淩歇在了灩貴人處。露從今夜白,秋日裏風乾物燥,靈犀夜裏咳嗽了兩聲,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靈犀與予涵所住的偏殿裏格外花哨,隨手可觸孩子的小玩意兒。殿內的小銀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氣,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全室,別有一股溫馨的意味。

    靈犀很安靜,我一勺一勺吹涼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細心為她擦著嘴角留下的湯汁,她只撲閃著大眼睛,甜甜笑個不已。

    靈犀的確是個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涼風灌進,花宜推門進來,道:“娘娘,聽說穆貴人領著仰順儀和嚴才人去景春殿大鬧了一場,狠狠羞辱了安貴嬪一通。”

    我輕輕地吹著銀匙中的梨汁,慢條斯理道:“真是群蠢東西!怎麼鬧上門去了?”

    “說是安貴嬪不祥,穆貴人去通明殿請了好些符紙來貼得長楊宮到處都是,還道是驅邪,又燒了好些黃紙,灑了符水,鬧得烏煙瘴氣的。”花宜頗有些擔心,“安貴嬪好歹還是一宮主位,穆貴人太過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麼?”我把銀匙往碗裏重重一擱,“皇上說她不祥。穆貴人雖過分,也是按旨辦事,算不得什麼。”我囑咐花宜,“告訴外頭我睡下了,誰來也不見。”

    浣碧“哧”一聲冷笑,不無快意,“好個穆貴人,倒替咱們出一口氣。”

    次日皇后果然在眾人前問起這樁事來,穆貴人便道:“臣妾怎敢對安貴嬪不敬,弄些符水是為安貴嬪驅驅邪氣,更是為了六宮的安泰。”

    於是皇后便不再說什麼。穆貴人見皇后不過問,更以為得了意,對安陵容亦越加輕慢起來。

    如此過了半月,西風一起,天氣漸次寒了起來,柔儀殿中籠著暖爐,地龍皆燒了起來,炭盆裏紅蘿炭偶然發出輕輕的“嗶剝”碎聲,反添了幾絲暖意。

    寢殿內臨窗下鋪著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長榻,榻兩邊設一對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幾,放著熱酒小吃,牆下一溜暖窖裏烘出來的數盆香藥山茶,胭紅的花瓣豐滿若絲絨,被暖氣一熏更透出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

    此刻外頭西風卷地,霍霍的風聲似呼嘯的巨獸在紫奧城內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轉首舉起銀白點朱的流霞花盞,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請四郎滿飲此杯。”

    他一飲而盡,家常的海水綠團福暗紋緞衫映得眼波流轉間已有了幾分酡紅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華髻上卻只扣著攢珠青玉笄,幾許青絲散落在耳垂下。明媚處,我的姣梨妝嫣紅可愛,黛眉含春。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輕輕踢著地下琺瑯纏枝唾盂,“四郎好沒正經。”又笑,“皇上才親自哄睡了涵兒,難道又要親自鬧醒他麼?好不像話!”

    粉霞錦綬藕絲羅裳半褪在手臂,柔然濕潤的筆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暢遊走,他興致盎然,在我肩上畫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風姿。飽滿的筆觸激得皮膚微微發癢,我忍不住“嗤”地一聲輕笑,他已按住我,溫柔道:“別動,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幾分酒意,神情慵懶,回首見身上點點殷紅似飽滿的珊瑚瑩珠,愈加襯得肌膚如月下聚雪,不覺輕輕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濃,“難得聽你唱一句。”

    累珠疊紗的粉霞茜裙從榻下嫺靜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風流姿態,我軟軟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於開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經壞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雲鬢,“安妹妹也怪可憐見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聲,漫不經心道:“這個時候,別提她掃興。”他俯下身子,輕柔的吻觸似蝴蝶輕盈的翅膀飛上我的肩頭,“如此春光明媚、宅紫嫣紅,怎可付與了斷壁殘垣……”

    燭紅帳暖,溫柔如流水傾倒。

    醒來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燭燃得已經接近了紫金閬雲燭臺,燭光有迷蒙幽微的紅色。鵝梨帳中香的甜鬱在空氣中如細霧彌漫,醒時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自己並未身在人間。直到對上玄淩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麼醒了?”

    一縷青絲被他柔軟地繞在指尖,“朕貪看海棠春睡,情願不入夢。”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情願如此長睡四郎身側,寧願不醒。”

    他溫柔一笑,把我攏入他的懷抱,“說起來朕有件事要告訴你。”他停一停,“朕打算進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進選侍不久,如今又要晉封,可見正當聖寵,我聽燕宜提起過,倒也不甚意外,於是笑道:“這些事皇上該和皇后商議才是。”

    玄淩道:“皇后必不會反對……”

    我笑意嫣然地打斷他,“難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撲哧”一笑,伸手為我掖一掖蓮紫蘇織金錦被,“你是淑妃,協理六宮,朕自然要告訴你。若你不願,朕不冊也罷。”

    我斜斜飛他一眼,“這話把臣妾看成什麼了?榮選侍若複式得好晉封也是應該的。皇上只需好好教導她規矩,勿要恃寵而驕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後塵才好。”

    他一笑,“赤芍雖然出身婢僕,卻也的確有些氣性,素日你好好教導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氣性也不打緊。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氣性太大了輕慢於人,既傷了嬪妃間的和氣,也壓不住下人,不成個小主的樣子。”

    他微微沉吟,“的確如此。朕曾和燕宜說起要給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說什麼。後來見赤芍服侍朕也殷勤體貼,想著給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還抬舉不起,那便先進為娘子吧。”他以手支頤,“也不拘什麼吉祥字樣,赤芍喜愛芍藥,尋個芍藥的別名做封號就是。”他掰著指頭思索,“芍藥又名將離、嬌客、余容、婪尾春,朕覺得婪春和余容兩個不錯,你瞧呢?”

    “飽婪春色,豐容有餘。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淩打了個呵欠,散漫道:“余容,她本也姓榮,那便稱余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盞茶水,正欲轉身遞與玄淩,卻見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後,他從背後擁住我,低頭吻一吻我的側臉,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為難。”

    我笑言:“四郎大可說一說,嬛嬛雖然未必能為四郎解憂,可是很願意聽一聽。”

    他略略思量,開口道:“朕著人接你兩位妹妹進宮陪伴你,可還好麼?”

    “多謝四郎,妹妹們在宮裏住得很習慣,有她們陪伴,臣妾寬心許多。”烏黑的發絲垂在肩上有柔軟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色,能看清我與他成雙的倒影,“聽妹妹說爹娘也會進京長住,不知是否已經啟程?自臣妾進宮,已多年不見雙親了。有時候真的很羨慕胡昭儀,晉康翁主能常常進宮探望,一聚天倫。”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聲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以懷疑的口吻低低“嗯?”了一聲。他道:“祺嬪的兄長管溪與管路一力反對,祥嬪的父兄也不贊成,上諫道你父親本是遠謫的罪臣,若因你的榮寵而入宮,恐怕天下都要非議朕任人唯親,因寵失正了。”

    當年平定汝南王,玄淩所立的四位新貴人母家皆為朝中新貴,時至今日,瑞嬪母家洛氏早已一敗塗地,其餘三位中福嬪母家黎氏逐漸式微,唯有祥嬪母家倪氏與祺嬪母家管氏頗有權勢。

    手輕輕一抖,盞中水紋的蕩疊破碎了我與他成雙的影像,我勉強笑道:“皇上很在意他們的諫言?”

    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發,“不是因為諫言,而是朕在意你。你回宮之時大臣已有諸多非議,若再生事端,不僅對你名譽有損。”他的目光有些深遠,似夜色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于涵兒的將來也會不利。”

    我隱約明白他語中深意,心中感觸萬千,“予涵還小,還有予沛呢。”

    他點頭,手上加了幾分力,“是還小。朕也還不老,對於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錯,只是前朝也須得安穩,不要再生出昔日汝南王與慕容家之變。”我轉首看他,“其實皇上也未必不知道,當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須有的嫌疑,皇上為予涵的將來考慮,也不能讓他的外家永遠是罪臣。皇上是否能考慮重查當年之事。”

    玄淩緊閉的嘴唇有生硬的弧度,我仔細看他,眼角細細的皺紋蔓延到他的嘴唇,有凜冽而清晰的唇紋。燭火“噗”地發出一聲輕響,他的聲音也那麼輕,“祺嬪在宮中並無大錯,管氏一族也暫時無隙可查,貿然翻查當年之事只會讓朝政動盪不安。”

    那麼,只能讓臣妾的父兄永遠承受這不白之冤麼?我很想激烈的問一問,然而話到嘴邊,卻成了最平靜的一句,是對他也是對自己說,“臣妾可以等。”

    次日,玄淩便傳旨六宮,進榮赤芍為正七品余容娘子。嬪妃們循禮本要去賀一賀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宮中妃嬪大抵出身世家,皆不願去奉承。連著幾日雨雪霏霏,地濕難行,便正好借了這個由頭不去。又因著時氣天寒的緣故端妃與太后都舊疾發作,貞貴嬪臥病,連著睦嬪出門滑到摔傷,皇后便囑咐免了這幾日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宮中避寒。

    出門不便,外頭又陰寒潮濕,人人整日待在宮中亦是無趣,眉莊月份漸大,為著保胎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亦索性在宮中日日陪著靈犀與予涵,弄兒為樂。

    這日午後,我才用過午膳,外頭鉛雲低垂,陰暗餘雨,不過半個時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著細細的雨絲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聽得久了,綿綿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玉簾低垂,百合香輕渺地從錦帷後漫溢出一絲一縷的白煙,仿佛軟紗迤邐,又嫋娜如絮,彌漫在華殿之中。我困意漸起,懷抱剔絲琺瑯手爐只望著那香氣發怔。

    也不知過了多久,纏枝牡丹翠葉熏爐裏那一抹香似乎燃盡了。眼前綠意一閃,卻見浣碧歡步進來,搓著手連連呵氣道:“這鬼天氣,又冷又濕,人都要難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儀殿諸女中自然是頭一份的尊貴,用槿汐的話說“便是大半個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緞掐花對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繡如意錦紋是略深一些的綠色,皆用銀羅米珠細細衲了。攔腰系著鵝黃繡花綢帶,下著綠底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用一塊碧玉藤花佩壓裙。頭髮用點翠插梳松松挽一個流蘇髻,綴著一支雲腳珍珠捲鬚簪並數枚燒藍鑲金花鈿。

    她取過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紋錦長衣搭在我肩上,柔聲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澀的眼睛,捶著肩膀道:“天天躺著也酸得很,還是坐著罷了。”

    浣碧滿面春風,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色,“咱們天寒無趣,外頭可熱鬧呢。”

    我掰著指甲低笑道:“什麼有趣的事,且說來聽聽。”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春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無聊賴地一笑,“還能有誰?不過是穆貴人她們幾個罷了。”

    “小姐說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春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貴人叫人抬了一籮筐濕炭去景春殿,美名其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濕炭是潮透了的。雖點火生了起來,卻更熏得滿殿都是黑煙,可把安陵容折騰個半死。”浣碧說得繪聲繪色,耳上一對紅翡滴珠耳環如要飛舞起來。

    我蔑然一笑:“穆貴人從前不過是撒潑厲害,怎麼如今也耍盡了這細作手段?”

    浣碧不無快意道:“惡人自有惡人磨。那些手段原是華妃在時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們故技重施倒也不錯!”

    “那麼安陵容竟一聲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厭聲道:“她身邊的寶鵑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后,皇后便遣了個剪秋訓斥了兩句,她們才散了。”

    浣碧眸中閃過雪亮的痛惜與哀傷交錯的快意,切齒道:“槿汐負責管束宮女,便道伺候長楊宮的宮女不當心不能護主,也責罰了穆貴人的隨身侍女,指責她們挑唆小主只不過是借皇后的由頭罷了。更要緊的是,槿汐認出守衛長楊宮的侍衛宋嵌便是那日”她語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慘死。”

    我緊緊攥住拳頭,心中封閉的創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隨我吃了那樣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宮的一個恍惚,仿佛她還是那般如花的年紀,一襲燦爛的朱紅衣衫笑語如珠。

    半響,我冷冷道:“死了沒有?”

    浣碧冷笑一聲,“槿汐以瀆職之罪責他們護主不周,打發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間的恨毒與快意,“小姐是去過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點頭,“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無寶鵑報信于皇后,安陵容難道任穆貴人囂張,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這個……的確她是一言不發,只作壁上觀。”她想一想,“或許她也無力反抗罷了。”浣碧長眉輕揚入鬢,“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條命在宮中已是開恩了,她不忍辱,還能如何!”

    我微微搖頭,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動靜。”

    小睡片刻,遠遠聽得傳來弦歌雅意,帶著些許雨雪的濕潤寒氣,隱隱傳入柔儀殿,絲竹管弦伴著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溫柔,曼聲唱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睡與醒的朦朧間,心底綻開第一朵新雪般的記憶,淩雲峰的某個冬日,他淩寒而來,只為送來一束新開的綠梅。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卻不能同歸。我不覺歎道:“好雅興,歌聲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進來,黃澄澄奉在碟中似一個個橘色的小燈籠,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儀喚了歌女取樂呢。”

    我點頭,掩飾好心底的悵然,贊道:“原是她有這樣的好興致,胡昭儀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語,只剝了柑子道:“新貢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嘗嘗吧。”

    我才拈過一瓣要入口,卻見槿汐步履匆匆進來,附在我耳邊道:“安貴嬪在景春殿暈倒了。”

    我“唔”了一聲,道:“太醫去瞧了沒?是受了今日的驚嚇還是衣食不足?本宮可沒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測道:“會不會是她裝病博皇上的可憐?”

    我斷然搖頭,“皇上已覺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會垂憐了。”

    槿汐悄聲道:“太醫都到門口了,安貴嬪就是不讓瞧,但聽去請太醫的小宮女說,安貴嬪是節食過度。”

    “節食?”我疑惑,“她好好的節食做什麼?”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聽說安貴嬪自失寵以來,于無人處日日苦練‘驚鴻舞’。”

    我驀地一怔,驟然噙了一縷散漫的笑意,“難為她這般苦心!她嗓子已壞,失了歌喉便失盡得寵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詣另謀以舞複寵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宮前皇上對安貴嬪已是恩寵有加。若非安貴嬪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經封妃。如今雖已失寵,卻又這樣著意迷惑聖心力圖與娘娘爭寵,恐怕不易應對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閑閑道:“驚鴻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純元皇后所創,昔日我也舞過。只可惜我如今剛生育完身子臃腫,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來爭寵,果然狡黠。”我在清水裏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雖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會理會她,可是凡事難保萬一,”槿汐微露憂色,“娘娘可要如何應對?”

    我兀自輕笑,“根本就不用應對,她這是在自尋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這‘驚鴻舞’講究的是意態輕盈,身姿蹁躚若流雪回風之驚鴻,取柔美飄逸之泰,沒有七八年工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纖細,柔若無骨,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學得。安陵容雖然纖弱,可數年養尊處優下來怎還有輕盈之態?難怪要出節食這一招了。只是面黃肌瘦,又何來翩翩驚鴻的美麗可言?”

    槿汐眉頭舒展,笑道:“娘娘說的是。”

    “可是節食既損容貌又不能立刻見效,恐怕她現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剝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拋進香爐裏,空氣中迷漫著馥鬱醒神的清新柑香,輕輕道:“其實也有立竿見影、即刻見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訴她,她必定如獲至寶。”

    “那咱們可不能讓她知道這法子。”

    “不。咱們偏偏要讓她知道。”我見槿汐面帶疑惑,微笑道:“昔日趙飛燕得寵于漢成帝,身姿輕盈能作掌上舞。其實哪里是真的身輕若燕,不過是服用了藥物之故。那種藥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臍眼裏融化到體內,可使肌膚勝雪,雙眸似星,身量輕盈,容顏格外光彩照人,只不過有一味麝香在裏面。”

    槿汐已然明瞭,憂慮道:“奴婢自會想法子讓安貴嬪知道這一秘方。只是麝香一味大損女子軀體,不僅會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會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貴嬪甚懂香料,只怕瞞不過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瞞不過她,也不想瞞她,你只要使人讓她知道這方子就行,用與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聞以羊花熬湯洗滌可解麝香陰毒,若她知道這個法子……”

    “這個麼……”我不覺依依含笑,“你自己去問衛臨。只是若當真有此神效,昔年飛燕合德手握天下權柄,怎的煮盡羊花也不見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當羊花有效,用起來更肆無忌憚些。”

    槿汐按一按鬢邊珠鈿,垂首微笑,“安貴嬪擅用香料,想來麝香等小巧之數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餘年間未有生養,安知不是傷了陰騭的緣故。”

    我輕輕一笑,看著染得緋紅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門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樣,都不怕傷了陰騭。”

    槿汐忙肅容道:“娘娘載德載福,奴婢不敢。”

    為取“鎮心、定志、安魂”之效,內殿重重珠簾全系淺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顆渾圓,大小一般無二,淡淡的珠暉流轉,隱約如月華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氣和許多。我揚手撫一撫面頰,淡淡笑道:“我是無德之人,所以不怕墮了自己的福氣。倒是盼著她能多多積福,修一修來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只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辦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16 PM

第六部 【八、驚鴻婉轉掌中輕】

    時光緩緩前移,雖然穆貴人偶爾耐不住性子依舊去景春殿鬧上一鬧,然而終究也沒鬧出什麼大風波,不過添了平常一點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我初理六宮因而事事力求謹慎小心,又兼新年將至,手中事宜千頭萬緒,每每與端敬二妃一起商議,且要照顧一雙新生兒女,也是忙得焦頭爛額。宮中陪伴玄淩最多的便是胡昭儀、眉莊與灩貴人,次則為周榮華和余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皇后只笑言自己也能偷閒幾日,素日也叫趙榮華前去伴駕,因而趙榮華雖然失寵良久,但“見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舊人,曉得玄淩素日心腸,服侍的體貼,也漸漸分得些聖寵。臘月二十五那日皇后叫進了趙氏為婕妤,我亦順水推舟請旨進榮華周佩為婕妤,德儀劉令嫻因護持貞貴嬪生育有功,也進為正四品榮華。如此,周佩往來柔儀殿愈勤,兼之她素性伶俐,比之往日,更得玄淩喜歡。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設在重華殿,宮中素喜熱鬧,更兼新添了兩位皇子,所以愈加操辦的花團錦簇,極盡鋪排。白日一整日的百戲自不必說,角抵戲、找鼎、尋橦、吞刀、吐火、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等各種雜技幻術引得素日養在深宮的嬪妃宮女們歡笑不迭,至黃昏時分,俳優調琴吹笙,樂姬聞歌起舞,笙簧琴瑟之聲悠揚不絕。

    外頭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舊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殿外叢叢林木積著指餘厚的冰淩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瓊林一般,在宮燈豔紅燈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華之夜,應該是容不下誰的哀傷的。

    酒過三巡,我微帶緋紅醉意,略略傾斜了身子,輕輕啜飲著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無意停駐在正在與趙婕妤說話的皇上身上。華燈燦耀如星,萬千華彩中端坐于上的皇后一襲深青色挖雲鵝黃片金翟服華衣,難掩女子遲暮而無寵的寥落,亦透出幾分深深的沉靜穩妥。她的臉龐隱約在髮髻中重重疊疊的緋紅嫣紫盛放牡丹之下。璀璨的燈光下花朵一層層的渲染開絢麗的濃彩,連她的笑容亦愈加迷離起來。

    殿中鋪滿了紅絨錦毯,上有長幾縱橫。玄淩正與岐山王把盞言歡,岐山王素無所好,唯喜豢養美貌姬妾,今日同來的一位側妃極盡妍麗,青春貌美。左側席後玄清自與玄汾閒話聊天,他的手指隨著音律緩緩叩擊在幾上,氣度閒雅從容。身後幾枝條形疏朗的紅梅,恰好為他的一襲青裘暖衣做了陪襯。

    酒在喉頭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玄淩身邊,遙遙對上他偶然投注的關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頭去。殿中供著紅梅被暖氣烘得香氣愈加沉醉,有瞬間的怔忡,憶起蕭閑館中的綠梅,一別經年,不知是否花開依舊。那般好花好景,哪怕只是一瞬的擁有,也能叫人在餘生裏自苦澀的心底念出一絲甘味。

    我輕輕別過頭去,生怕往事的溫柔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酒至半酣,人人的眼角眉梢都有了三分春意,皇后扶著剪秋的手緩緩行至大殿門前,凝望片刻,轉首寧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頭的景致可不錯呢。”

    胡昭儀明眸善睞,斟酒遞至玄淩唇邊,紅唇微潤盈盈嬌笑:“表哥,我好怕外頭冷。”胡昭儀本身是眉不畫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日妝容精心描畫過,愈加顯得斜眉入鬢,發如遠山,比之皇后的清冷華貴更多了嬌美俏麗。

    皇后低頭飲了一口酒,將剩餘半杯緩緩倒在地上,回望玄淩的目光隱隱有了一絲淚意,徐徐輕歎:“冬雪依舊,不知倚梅園中的梅花是否豔麗依舊!”

    玄淩本欲應允胡昭儀,驀然聽得此話,手中的酒杯輕輕一顫,唇角含著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潔白雪花,悄然不見,神色倏然寂寂。

    仰順儀失寵有些日子了,正欲尋機巴結玄淩而不得,又兼著尋釁陵容玄淩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膽子含笑上來道:“倚梅園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外頭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來,龍體要緊。”她端過一杯酒,奉于玄淩面前,體貼道:“請皇上滿飲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淩聽她說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園中的梅花不好?”

    仰順儀不知所以,只得賠笑道:“臣妾覺得梅花連葉子都沒有,光禿禿的,還不如水仙花形似蘭花更美些。”

    玄淩接過她手中酒杯,手掌徒地一翻,將滿滿一盞葡萄酒皆潑在了仰順儀面上,她從髮髻到衣衫皆被紫色的葡萄酒染了,濕發絞在她嚇得發白的面頰上,狼狽不堪。陡然生此變故,殿中一干人等不由得面面相覷,鴉雀無聲。我不經意地觸碰上胡昭儀了然的眼神,心下皆是明白。

    仰順儀尚不知所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淩的袍角叩頭不已,玄淩的聲音在驟然寂靜的重華殿裏聽來沒有一絲溫度和情味,“仰氏大不敬,廢去位份,著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貴人與仰順儀交好,見她驟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順儀不是有心的,今日除夕大喜,還望皇上寬恕順儀。”

    玄淩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廢了她的位份,你還叫她順儀麼?”

    穆貴人一驚,面上血色減去,勉強笑道:“臣妾不敢,姐姐雖有錯,也還請皇上看姐姐素日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顧念吧。”

    玄淩沉默片刻,目光冷冷地從嚇得癱軟的仰氏面上滑過,“也罷。若此賤婢能在盛夏種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夠種得?仰氏一聽此話,已知不可挽回,當即暈了過去,被人拖出了重華殿。

    我冷眼看著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黯然歎息,今日的她便似當年的我一般無知,心中不忍,當下悄悄囑咐槿汐,“照顧她些,別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后對此變故恍如不見,雖然依舊含著端莊的笑意,然而語中淒然之聲頓顯,“當日皇上與姐姐親手種下倚梅園中數品珍貴的梅花,今時今日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淩默默頷首,起身行至皇后身邊,牽過她的手道:“走吧。”她停一停,看向皇后身邊的剪秋,“皇后手這樣冷,你去取件大氅來。”剪秋手腳輕快將一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后身上。玄淩溫和道:“天氣這樣冷,你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

    皇后感激地一笑,無限動情,“多謝皇上關懷。”

    玄淩與皇后並肩出去,行了兩步驀然向我招手,柔聲感歎道:“倚梅園是朕與嬛嬛初見之地,伊人已逝,你卻還在眼前,一同去吧。”說罷亦牽過我的手。

    胡昭儀眸中一閃,已然笑道:“倚梅園的梅花是皇上與先皇后同植的,想來世間再無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風采。”

    玄淩頷首道:“難得你有心。”於是宮人隨行,浩浩蕩蕩一同踏雪往倚梅園去。

    雪地濕滑難行,眾人亦不坐轎,嬪妃們皆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有濕,十分難受,卻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只得硬著頭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個時辰,眾人俱是又凍又累,唯玄淩與皇后興致勃勃,依舊神采不改。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紅白二色梅花開得極繁盛,暗香浮動撲面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與殷紅欲燃的紅梅相互輝映,更在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風姿。

    往日熱鬧繁華的紫奧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顯得格外空曠而靜穆,唯聞風中梅枝上積雪簌簌碎落之聲。

    玄淩輕輕喟然一句,含情望著我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當日朕與你也是結緣於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還記得。”

    他還記得,我又何曾忘懷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制住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紋絲未動。若時光能倒流,我情願從未踏足此地,從未認識眼前之人,寧願是棠梨宮中永遠稱病無寵的小小貴人。如此耗盡一生,亦遠勝於生平重重波折。

    皇后清眸一揚,迎風吟道:“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淩,“皇上可還記得,姐姐剛入宮時常常吟誦崔道榮的這首《梅花》。”

    我愕然,原來連這最初的一點溫馨記憶,都是這樣不堪的裏子。然而也不過一瞬,已然自嘲輕笑,我在玄淩心中原不過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又何須事事計較?於是目光眷眷看著玄淩,“原來純元皇后亦與臣妾一般欣賞梅花孤潔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后道:“也不過那幾日罷了,柔則剛入宮,一切生疏難免憂心。其實她生性純真,並無那許多憂思情懷。”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才要說話,隱隱聽得悠揚清淡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

    東片梅花叢中有一女子著柔嫩的鵝黃色輕絹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籠著粉色攢金銀絲線繡的重重蓮瓣玉綾罩紗,如煙霧一般。金光爍爍的曳地織飛鳥描花長裙,裙擺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光輝璀璨。與她華麗奪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滿頭參差不齊的水晶流蘇挽起的青絲,逶迤夜空裏如明月一般奪目飄逸。每一次舞動間,枝上的梅瓣與輕雪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雲鬢青絲,落上她的衣袖與裙擺,又隨著奏樂旋律飛揚而起,漫成芳香的雲,仿佛紅花與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呵氣如雲,寒夜裏,更顯輕薄羅衣下纖纖嬌軀散發出的濃郁芳香沖淡了梅花的清馨,眾人欲醉。

    玄淩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癡如醉。眾人看得又驚又愕,那女子驀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奪魄一般。嬪妃中已有人忍不住驚呼:“安貴嬪!”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嬌小的面龐上桃花玉面,耀如春華。她的體香芬芳馥鬱,玄淩鼻翼微微一動,已然沉醉,不知不覺放開我的手去。

    我不動神色地後退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將雪白瑩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只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倚梅園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雖美,然而遙想當年純元皇后的驚鴻舞姿,冰肌玉骨,大約更勝瑤台仙子吧。

    正遐思間,立於我身後的胡昭儀顯然驚後怒極,冷哼一聲,低低恨道:“狐媚!”

    語不傳六耳,我輕輕道:“昭儀沒聽過東山再起這四字麼?”我停一停,看著玄淩沉醉的神色,歎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擋得了。”

    胡昭儀緩下極怒之色,只暗暗握緊雙拳,低低道:“只怪我當時心軟!”她漠然冷笑,“當日她病懨懨的憔悴之極,若無此怎能顯出今日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我悵然一歎,幽幽道:“我年華漸老,又有子女牽連,不過空有淑妃之名罷了。安貴嬪素得皇后喜愛,想必今日之後皇恩更甚。”

    胡昭儀柳眉輕揚,冷道:“淑妃太客氣了,紫奧城這麼大,人這麼多,本宮就不信無人鎮得住她!”

    心旌神馳的玄淩身邊,皇后一臉端肅之姿,神態平和得沒有一絲破綻。我心底發涼,在玄淩與純元皇后恩愛相顧的倚梅園中舞純元皇后所創的“驚鴻舞”,果然毫無破綻。

    陵容一舞方罷,靜靜佇立在原地,雪地映射著她滿身的晶瑩珠光,如從冰雪中破出一般,雖不十分美豔,然而那種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動,不覺心神蕩漾,忙定下心神平穩氣息。

    陵容便這樣靜靜望著玄淩,安靜的,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玄淩怔怔良久,遙遙向她招手,“過來。”

    他的聲音有一絲難察的哽咽,我轉過臉去,胡昭儀嬌俏的面龐如死灰一般冷寂。我看著陵容窈窕身姿,心底歎息的同時亦在唇角附上了一縷不易察覺的冷笑。

    陵容盈盈拜倒,清越的聲音中有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粗嘎,“皇上萬福金安,臣妾許久不見皇上,皇上體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玄淩攙起她道:“你的嗓子還沒有好麼?”

    陵容的笑意無奈而失落,目光悠悠的在胡昭儀身上一轉,終究還是微露分毫異色,“臣妾吃傷了東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這樣冷。”玄淩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沒好還穿的這樣單薄。”他轉頭吩咐李長,“去取朕的貂裘來。”

    純黑色的貂裘裹住她纖瘦的身體,愈加顯得她一張小臉瑩白如玉。領上的風毛出的極好,她每一說話呼吸,那柔軟水華的毛就微微拂在她的面上,煞是動人。

    她微微頷首,秋水含煙的眼睛在黑夜中燦燦如星子,“臣妾無福伺候皇上,乃是臣妾失德。一切都是臣妾的錯,皇上略加薄懲也是理所應當。今日能為皇上一舞博皇上一笑乃是臣妾三聲之幸。臣妾是不宜出門之人,舞已畢,還請皇上降罪,臣妾無怨無悔,自甘領受。”說罷又要跪下。

    玄淩輕歎一句,已經攔住了她,“雪地寒冷,可別凍壞了才好。”他微微失神,“可惜你的嗓子……”

    陵容垂首不語,皇后溫和道:“姐姐自小聲如天籟,皇上可還記得?有一年姐姐感染風寒聲音沙啞,也是如安貴嬪今日一般。”

    玄淩一怔,望向陵容的眼神有深不見底的情意,“是。當年還是你親手配的藥才治好了她的嗓子,也是朕一匙一匙喂到她口中。”

    “皇上愛重姐姐,姐姐每每進藥,皆是皇上親自喂的。臣妾亦很感動。”皇后眼中的眸光清冷似新雪,然而不過一瞬,已恢復了尋常的溫和親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安貴嬪雖然損了嗓子,可方才驚鴻一舞,當真惟妙惟肖。”

    玄淩的手自陵容發上水晶流蘇緩緩滑下,情不自禁道:“舞姿雖似,然而柔則作此舞時素來不著華服,不配珠飾,白衣勝雪,純以意取勝,兩者是不能相較的。”

    敬妃自出重華宮後一言不發,此刻方緩緩笑道:“當日淑妃於扶荔殿一舞驚鴻,亦是翩然生姿。”

    玄淩凝視我片刻,悠悠道:“嬛嬛自成一格,雖具驚鴻神韻,然則舞步更似梅妃一派,各有千秋。”我與他相視一笑,也不多言。

    陵容慌忙屈身,滿面恭謹道:“臣妾如何敢於先皇后相提並論,也不敢與淑妃姐姐相較。皇后的舞姿如天上的鳳凰一般,臣妾不過是俗物罷了,斷斷不敢冒犯。”

    見玄淩深以為然,皇后吟吟含笑,“你倒很得大體。”說罷注目於她,“舞姿頗得先皇后昔年神韻,想是有幾年功底了吧?”

    陵容朝我盈盈一笑,姿容嫵媚,“這還得謝謝淑妃姐姐。當年姐姐作驚鴻舞恍若天人,臣妾素與姐姐交好,心中神往不已。臣妾因此舞仰慕純元皇后仙姿,又不敢與姐姐並立,所以特特請教了宮中舞師,琢磨多年才有此小成。”

    皇后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頷首向玄淩道:“如此用心良苦,堪為嬪妃表率。”

    陵容一臉怯怯之色,仿佛不能承受皇后的讚譽一般,“能為皇上分憂,即便吃苦受累臣妾亦甘之如飴。”說罷轉首向我,神色楚楚而懇切,“姐姐產後勞累,如今又為皇后協理六宮之事,閒時切記要好好保養,莫勞心勞力傷了身子。”說罷欠身,“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再惹皇上生氣,臣妾告退。”

    我心底一片滑膩濕冷的厭惡,直視她道:“叫妹妹費心了。今日妹妹一舞,本宮當真是又驚又喜。”

    玄淩的睫毛微微覆下,沉吟片刻,口中更多了幾許溫柔憐意,“今日重華殿的歌舞甚好,昭媛你與朕同去觀看吧。”

    此語一出,陵容熱淚盈眶,身後嬪妃無不變色,我縱然知曉此舞之後安陵容必定東山再起,然而玄淩不顧前嫌,當即進她為從二品昭媛,又是除夕之夜親口晉封,不覺也是一怔。我觸到浣碧冰冷的手指,對她亦是對己,輕輕道:“無論如何,忍著!”

    李長唱一個喏,大聲道:“安娘娘雙喜臨門,今日既是除夕,娘娘又得晉封。”他環顧四周,目光含著深深的笑意從眾妃面上刮過,“各位娘娘說是也不是?”

    胡昭儀再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皇上,她是不祥之人,實在不宜晉封!”

    此刻陵容已被玄淩拉在身側,玄淩喁喁低語之聲格外溫柔,“你怎會來倚梅園?”

    陵容嬌滴滴偎著玄淩道:“臣妾知皇上與先皇后情深,一為來此伏拜先皇后,而且臣妾真的很想念皇上。雖然大雪方停,臣妾私心揣度皇上素重舊情,或許回來倚梅園,臣妾能遠遠看一眼皇上就心滿意足了。”

    二人如此一言一語,把胡昭儀冷在一邊,胡昭儀面色漲紅,幾乎要沁出血來,不由揚了揚聲音,“表哥!”

    玄淩這才回頭,微微笑道:“淑妃與燕宜都已安然生下皇子,你既這樣說……”他停一停,向陵容溫言道:“淑媛生產前,容兒你別去她的棠梨宮便是了。”

    陵容微帶委屈神色,口中軟軟道:“臣妾謹遵皇上旨意,只是臣妾與淑媛姐姐同日入宮,一向情好,卻不能親去照拂了,實在心中有愧。”

    皇后含笑提醒道:“昭媛乃是從二品,皇上可選個好日子行冊封禮,也好叫昭媛名正言順。”

    玄淩擁著安陵容漸漸去的遠了,唯聽一句話遠遠從風裏傳了過來,“二月初一是個好日子。”

    我隨眾至重華殿中,眼見二人情好,亦不願再看,託辭要照顧一雙孩子,便早早告退了。這一日的歌舞到何時方休我並不知曉,踏入柔儀殿中,浣碧焚香,雙手顫顫,緊咬著嘴唇,那香點了幾次,竟都點不起來。

    我只留了槿汐,合上殿門,我按住她的肩,輕輕道:“我曉得你恨!”

    浣碧的肩膀微微抽動,終於落下淚來,“小姐太心慈手軟,當日就該殺了她!”她淚眼朦朧地看我,“早知今日,不必糾纏給她零碎折磨受,把她一刀兩斷還來個痛快!”

    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湧,激得我心口微微發痛,“當日她失寵受辱,我卻未趁機動手,你可還記得?”

    她含著淚意淡淡道:“小姐自能假手於人。”

    我頹然坐下,拉過她的手靜靜道:“我要叫她生不如死,一來我容不得她一死了之,二來我不能讓她死。”我停一停,看著她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以我之力還做不到,她雖然失寵,然則祺嬪不得力,皇后還未視安陵容為棄子,槿汐曾見剪秋在她失寵後還深夜出入過兩次景春殿。我若耐不住氣性動手,便是被人握住把柄自毀基業。”

    浣碧沉默良久,凝神一歎,終於止住淚意。她的指尖漸漸有了暖意,我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你放心。我不能遏她複寵,卻能遏她來日。”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17 PM

第六部 【九、花好風嫋一枝新】

    除夕夜照例不許有後妃侍寢,然而新年過去後的三日,玄淩夜夜宿在景春殿中,陵容頓時炙手可熱,一躍成為紫奧城中最令人矚目的妃子。

    聞得太后頗有微詞,玄淩只笑應道:“母后不必擔憂,容兒位高責愈重,且有了前次的教訓,她也不敢了。何況天象之說也總有變數,恰如母后所言,難道厄運遲遲不去麼?”

    太后久病身子乏力,不免歎息,“你仔細著別如傅如吟一般就是,再叫淑妃和敬妃好好調教她。”

    這一日正在棠梨宮中閒話,敬妃說起來不免苦笑,“分明是皇后一手栽培的,我哪里能調教得了她!”

    我低頭撥弄著暖爐上的金紐子,淡淡道:“算了,只怕這樣下去,來日便是她來調教我們了。”

    眉莊舉起瓷盞,輕輕嗅一嗅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淡淡道:“真可惜,我有身孕不宜踏雪出門,錯過了這場好戲。可是宮人們傳得繪聲繪色,我也可以想見是何等情形了。”她微微一笑,“蘊蓉只怕恨得要吐血。”

    “姐姐說笑話了。”我柳眉微蹙,凝神道:“安陵容再這般下去,封妃是指日可待。三妃之位如今尚缺其一,如若安陵容趕在胡蘊蓉前頭成了正二品妃,只怕胡蘊蓉連撕了她的心都有。”

    敬妃一驚,不覺站起。她知失態,忙又坐下,“冊妃?總不能吧?”

    眉莊略抬了抬眼睛,“皇上喜歡,有什麼不能的?聽聞年內也還要再進灩貴人位份。”

    敬妃勉強一笑,“胡昭儀素來心高氣傲,除了皇后和沈淑媛,誰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安陵容只與她平起平坐,若有淩駕於她之上的一日,她不氣瘋了才怪。”

    我看一眼敬妃,“我瞧過敬事房的記檔,這十一日來安陵容重得聖恩,胡昭儀撒嬌撒癡,皆是二人的熱鬧。”

    眉莊月份已大,支著身子不免吃力,只靠在團花軟枕上悠悠道:“針鋒相對也無妨,皇上想一碗水端平,只消冊了胡昭儀為妃也罷了。”

    我一怔,“三妃已有了兩位,難道要為她破了規矩?”

    外頭冬雪綿綿,眉莊的笑意清淡如六稜雪花,吟吟道:“那倒不會。端妃與馮姐姐你都是最有資歷的人了,冊個夫人也不打緊。”敬妃面色微微一變,眉莊已然笑道:“我曉得你忌憚玉厄和皙華兩位夫人不得善終,但事情總是兩說,總不成為了兩個罪人,宮中再不立夫人了。”

    敬妃垂眸不語,我剝著指間一枚金橘,“姐姐有了身孕自然不能操勞,我與敬妃姐姐料理宮中之事,也不得不忌憚皇后,眼下倒騰不出手去料理她。”

    眉莊足不出戶,裝束清簡,不過在髻間戴一枚小小的累珠銀鳳簪,小指大的明珠垂落眉間有溫軟的光澤。她蹙眉道:“宮中妃嬪有得寵就會有失寵,她當年便早早做下打算預備著這一日東山再起,可見用心之深,輕易扳不倒她,你萬不可貿然出手。”

    我輕笑,與敬妃對視一眼。敬妃溫厚的笑容下眉目斂然,輕輕道:“咱們自是騰不出手的。”嘴唇輕輕向南窗一努,“自有胡昭儀呢。”

    眉莊一襲雪青色宮裝,以銀線疏疏繡了幾朵蝴蝶穿花,仿佛遠遠就要到來的一點春意,“她也莽撞,竟這般不顧皇后的顏面麼?”

    我不言,只起身看著窗外紛揚的白雪,敬妃遲疑道:“胡昭儀這般吃醋,我瞧著未必只是與安陵容吃醋,安氏顯見是皇后的人,胡昭儀尚不顧皇后的面子,只怕……”

    我的手指從雕花紋錦的窗上緩緩撫過,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靜,“姐姐,這不當是咱們能管的,只看著罷了。”

    正月在忙碌和熱鬧裏匆匆而過,二月初一這日,是安陵容晉封昭媛行冊禮的日子,一躍而居從二品的昭媛,位列九嬪之一,與生了皇長女的呂昭容和出身貴戚的胡昭儀並駕齊驅,當真是莫大的榮寵光耀。

    浣碧冷笑:“也難為了她狐媚心機,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又是這樣的家底,還沒有過子嗣,竟然也熬到了九嬪之位。”

    我對著窗外明澈如水的陽光細細地看著金線錦盒裏的一對琉璃翠的翡翠鐲子。陽光底下,鐲子中隱隱流動水波似的的一彎光澤,觸手生溫。

    我淡淡揚起嘴角,道:“是難為了她,當年一同進宮的十五個妃嬪,死的死,廢的廢,還在的幾乎也失寵了。正當盛寵的,除了我和眉莊姐姐,便是她了。”

    浣碧眼角隱隱有些不屑:“小姐到今天這個地位,是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罪,又有了三位皇嗣才坐穩的。偏她平步青雲,狐媚惑主,竟也做到了昭媛。”

    我靠著窗子坐下,浣碧把影紅灑花簇錦軟簾放了下來,落了一室陰陰的緋紅影子,恍惚紅梅搖曳凝朱,添了幾抹暖意。

    我把鐲子放回盒子裏,隨手擱在桌上,道:“這就是她的本事了。能這麼些年一直讓皇后肯抬舉她幫襯她,真真是出挑的人才呢。”

    浣碧連連冷笑,啐了一口道:“不就是一味的裝可憐兒麼,偏偏皇上這樣喜歡得不得了。”

    我輕輕一笑,“皇上?換做天下男人,個個都喜歡得不得了。”

    浣碧聽我這樣說,不覺凝住了神,良久只是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她視線才轉到桌子上來,“咦”一聲道:“這鐲子小姐不是收的好好兒的麼,怎麼這會子想著要取出來戴了。”

    我瞟一眼那翡翠鐲子,道:“這東西還是上次渥南國進貢來的,皇上賞了我,我還一次都沒戴過,難得水頭又好,色澤又翠,如今這樣的東西已經少見了。”我微微一笑,“等下好好包起來,你親自拿去景春殿送給她。”

    浣碧湊近一瞧,搖頭道:“東西自然是好的,奴婢進宮這些年,就記得那一年端妃送給溫儀帝姬的跟這個倒能比一比。不過那是端妃娘娘的陪嫁,好些年的東西了。如今渥南國上貢的翡翠一年不如一年,好東西也少多了。眼下小姐要送給她,奴婢只可惜這麼好的翡翠。”

    我正要看她,卻見玄淩滿面是笑踏了進來,朗聲道:“什麼可惜不可惜的,也說給朕聽聽。”

    我忙起身,領著浣碧請了安才笑道:“外頭的奴才好不懂事,皇上來了也不通川一聲。”

    玄淩道:“這個時候,朕以為你還午睡著,特意不叫她們吵醒你。沒想到你們主僕倆正說悄悄話兒呢。”他語帶憐惜,“一大早為了容兒冊封的事,你也累著了吧。”

    浣碧捧了茶與糕點上來,我與他坐了,方道:“也沒什麼累的,安妹妹晉封,臣妾這個做姐姐的也為她高興,所以方才正讓浣碧找東西呢。”說著,把那對鐲子遞到玄淩手中,道:“皇上瞧瞧好不好?”

    玄淩伸手接過,對著光線一瞧,眉毛微微揚起,道:“仿佛是朕上回賞你的那個。”

    我睨他一眼,微微含笑,“皇上好記性。”

    他笑,“你不是一向捨不得戴麼,好好的又尋它出來做什麼?”

    我笑道:“正是臣妾捨不得,所以才特特兒地叫浣碧找出來,好送給安妹妹。”我垂首,輕輕撫摸著鐲身,道:“安妹妹新封昭媛,臣妾特意取這個來為她潤色裝殮。所以浣碧也說,這麼好的翡翠若不配美人,放著也可惜了。”

    我說著看了浣碧一眼,只見浣碧眼簾微微一垂,轉身出去換了香來重新燃上,才悄悄兒垂手站到外頭。

    玄淩並無發覺,只聽著我的話有些吃驚,道:“你自己也捨不得用,還去送她?”又笑:“容兒如今封了昭媛,皇后賞了不少東西,光內務府封的妝奩也夠豐厚了。”

    我含笑取了一顆梅子送到玄淩嘴邊,道:“安妹妹的妝奩豐厚是一回事,臣妾的心意是另一回事,只是要拿著皇上賞的東西去借花獻佛了,只問皇上依不依呢?”

    他笑著把梅子含了,蹙眉道:“好酸。”又笑:“你又不是沒好東西在,偏這樣小氣,拿朕私下裏賞你的東西拿去做人情,你可記著,這鐲子是沒有記檔的。”

    我掩唇而笑:“知道是沒有記檔的。若記了檔,怎麼敢送出去呢,借臣妾十個膽子也不敢呀。”說著止了笑,盈然望著他道:“臣妾但凡有好的,左不過是皇上賞賜的,否則哪里有拿得出手的呢。”

    玄淩笑著撫上我的手腕,笑道:“朕瞧著你從前戴過一串珊瑚的手釧,顏色又正,樣子又好,最好的是顆顆一樣飽滿,襯得你肌膚如雪,最好看不過了。”

    我曉得他說的是我封淑妃那日玄清送來的賀禮,心中隱隱一痛,面上還是落落大方的,索性笑吟吟道:“皇上說那串呀,仿佛是臣妾封淑妃那時六王叫送來的,東西真真是好的,可是皇上素日賞的好東西就不少,平日裏戴都戴不過來,那珊瑚手釧也就圖個新鮮偶爾拿出來戴兩日。所以素日裏一直叫浣碧收著,只是辜負了六王一番心意,倒像是臣妾的罪過了。”我似笑非笑看著他道,“皇上不說,臣妾差點忘了還有這樣一串手釧呢。可惜珊瑚又不是什麼名貴東西,拿這翡翠去給安妹妹是有個緣故,安妹妹喜歡翠玉,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皇上倒替安妹妹念著臣妾旁的東西了。”

    “朕不過白說一句你的首飾,卻招來你一番話,仿佛是朕心疼了容兒就不心疼你了。”玄淩摟過我,悄聲道:“難得你這樣大方。容兒出身不高,膽子又小,宮裏不喜歡她的妃嬪多了去了。難得皇后還肯心疼她一點,當真可憐見兒的,唯獨你這麼多年都一樣待她好,與她情同姐妹,更是難得。”說罷,他輕輕歎了一聲,似是十分感慨。

    我的目光淺淺從他身上拂過,低首道:“能一同服侍皇上本就是咱們姐妹的緣分了。安妹妹與臣妾同年入宮,一向情分不淺,臣妾又怎會為家世門第所囿,損了咱們的姐妹之情呢。”

    玄淩撫著我的肩,道:“你一向最善解人意,也是你最可貴之處。”

    我恬靜微笑著,默默俯在他肩頭,手中的絹子,狠狠蜷在了手心中。

    一同用過晚膳,玄淩命乳母抱了予涵和靈犀過來,一起逗了會兒孩子,見孩子也困了,方命乳母抱了去睡。

    靜夜裏風聲四起,聽得簷頭鐵馬叮叮作響。過了一盞茶時分,竟漸漸下起小雨來,柔儀殿前的池水被雨珠打出圈圈漣漪,又被明亮入晝的燭火掩映著,仿佛白日裏賞景一般。

    小允子忙回稟道:“因著下了雨,皇后宮裏的小內監來傳了話,怕雨天路滑,所以叫各個宮裏都多多點了燈。”

    我聽了只不作聲,玄淩正在與我說話,聽說下雨了,向外望了一望,笑著斥了一句道:“糊塗東西!這樣的雨,點這樣亮的燈,什麼趣兒都沒了。”

    小允子忙忙應了個“是”。我忍不住笑道:“是什麼?還不去撤下一半燈來。既然雨天路滑,只在隱蔽容易滑倒的地方多點幾盞燈就是了。”

    片刻燈撤了大半,光景立刻朦朧起來,連雨絲也成了纏綿的柔和銀色。玄淩看著我笑道:“這樣方有雨夜的景致。”

    我輕輕掩袖,微笑道:“皇后也是好心。只是這樣照得如青天白日裏,一來費了宮裏銀子,而來也不見得沒個摔傷碰傷的。其實只需在容易跌倒的一角旮旯裏多多點上燈就是了。”我“撲哧”一笑,“不是臣妾小氣,省些蠟燭油錢,春雨一下,百姓便要播種耕作了,宮裏省下這些錢也可貼補民生。”

    玄淩含了一抹讚歎之意,道:“皇后總是這般,還是??你當家細心。”

    我欠身,溫和微笑,“春雨貴如油,皇上又肯愛惜民生,乃是天下之福,想必皇上在朝堂上便可垂衣拱手而治,安享太平了。”

    他頷首,笑道:“還是你明白朕的心意。”他停一停,“如此良夜,方才這樣燈火通明的看雨景,真算是牛嚼牡丹了。”

    我側首微微而笑,道:“這樣的雨夜,做些什麼打發辰光才好呢?”

    玄淩執過我的手道:“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

    我“撲哧”笑出來,點一點他的鼻子,道:“晚來天欲雪,暖酒夜話,卻也應景。”

    玄淩淡淡笑著,目光只凝在我臉龐上,“朕最愛看你半帶醉意,不勝酒力的嬌慵。”

    我轉過身,只看著庭前階下初初萌生的一點綠意,伸手接了雨絲在手,那樣涼津津的雨。片刻,我立於他身側,回首輕笑道:“不是??嬌慵不勝酒力,只是今日是安妹妹的好日子,四郎理該去陪安妹妹的,難不成想醉了賴在??的柔儀殿裏麼?”

    玄淩卻也不說話,只道:“這樣好的雨夜,不可隨意辜負了。”他神色柔和,微微望著我,笑意沉醉似春,“這光景聽琴是最好不過的。”

    我揚一揚臉,吩咐浣碧道:“去把本宮的鳳梧琴拿來。”

    玄淩伸手止住,“那個不好。”

    我無聲地歎息一句,語氣卻依舊是輕快的,“去抱‘長相思’來。”說著笑看玄淩,“咱們皇上的耳朵挑剔著呢,輕易還敷衍不過去。”

    玄淩湊近我,笑意似輕輕的一朵桃花浮現,道:“你打算敷衍朕麼?”說著伸手上來。

    我一個旋身轉開,笑得彎腰,道:“??只是不願敷衍如此良宵罷了。”

    他伸手抓不住我,道:“小妮子,跑得倒這樣快。”

    我笑得:“四郎忘了??擅舞麼,雖然已經身為人母,還不至這點也躲不開,四郎小瞧??麼?還是只記得安妹妹的舞姿了?”

    他朗聲笑道:“瞧你的醋樣,朕怎麼敢小瞧你,好好坐下彈一曲吧,朕不鬧你就是了。”

    細雨點點,有溫柔的橘紅色燈光色澤,更夾著一點清亮的銀光。我彈得並不用心,只低眉信手續續彈,玄淩只坐在我身邊,半靠著青玉案幾,有一杯沒一杯地喝著桂花釀。

    那酒並不烈,入口只覺甘甜綿長,我並不擔心他會喝醉了。

    只是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隨意的琴聲,身邊這個人,慢慢自斟自飲。

    清涼的發絲拂在面上,仿佛是他的手指,那樣涼涼的,卻有甘甜溫暖的氣息。心潮波動,數年前的舊事幕幕如輕波漣漪漾動,似柔軟的羽毛,一片片浮上心間。

    仿佛,還是在從前。竹籬茅舍自甘心的日子。心事的恍惚間,信手撥起一首《北風》:

    北風其涼,雨雪起?。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起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這首曲子,原是說情人相愛,遠在大風雪中同歸而去。同歸,同去,原是多麼難得的情意,只是眼下的我,可以與誰同歸同去呢?

    一曲奏完,自己還未自覺,玄淩已經拊掌而笑,“??,許久不聽你彈琴,不想曲中情致竟然精進到這樣的地步,真令人歎為觀止。”

    我急忙收回心神,謙虛道:“哪里有什麼精進,不過如賣油翁所說的道理,唯手熟爾。皇上過獎了。”

    玄淩拉過我的手指著浣碧道:“你瞧浣碧的樣子,就知道朕是不是過獎了。”

    轉頭,果見浣碧捧著我的披風,凝神站在殿柱邊,不知已這樣沉思了多久。

    玄淩道:“朕甚少聽你彈這首曲子,今日怎麼想起來了。”

    我淺淺笑道:“四郎方才不是想有‘晚來天欲雪’的情致麼,??才彈了這首大雪紛飛兩情相悅的《北風》。”

    玄淩微一凝神,眼中已蘊了清淺的溫柔笑意,似亮灩的波光沉醉,“朕的話,你這樣記在心上。”

    我側首,似乎是答他,也是自問,“什麼時候不記得了呢?”

    正笑語間,李長恭敬上前道:“皇上,時辰不早,是否該去景春殿安昭媛那裏了?”

    玄淩點點頭,親自接過浣碧手裏的披風披在我身上,柔聲道:“夜涼了,早些歇息吧。”

    我恍若未聞,只不作理會,也不起身送他。只安靜伏在琴上,偶爾撥一下琴弦,“錚”一聲泠泠如急雨。長相思的琴聲,那樣好,恍若,真的在傾訴無盡無止的相思之情。

    玄淩見我不答,走近道:“??。”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他的手撫上我裸露在外的手臂,“???”

    我詫異地抬起頭,輕輕“啊?”了一聲,悵然道:“四郎叫我麼?”

    偶爾有風,把細密的雨絲撲到我臉上,仿佛是含了淚一般。他停止腳步,俯身坐到我身邊,“朕說,夜涼了,朕陪你進去一同歇息吧。”

    李長在一旁提醒道:“皇上……”

    我恍然想起,起身道:“皇上是該去妹妹那裏了吧?”說著看李長,緩緩一句一句道:“外頭雨雖然不大,但是打傘也要經心。李長,你要親自伺候著。還有,到底夜涼,皇上的披風呢?”說完,悵悵地轉過身去。

    玄淩搖搖頭,按住我的手,道:“不是。朕不走,朕今晚在你的柔儀殿歇下。朕陪著你。”

    卻是我搖頭了,“今日是安妹妹晉封的喜日子,她一定在等著皇上去陪她呢。”說完,旋身便欲離去。

    玄淩握住我的手,道:“雖然是她晉封的日子,卻也沒定了宮規說朕一定要去陪她。想來她今天一天也累了。”他轉頭去看李長,“去景春殿告訴安昭媛,說朕的意思,叫她早早歇息吧。”

    李長恭聲應了,轉身離去。

    我幾欲落淚,依在他胸前,低聲道:“皇上其實不必理會臣妾。”

    他的手指抵在我眼瞼下,語氣溫柔如洋洋暖風,“朕知道你捨不得朕走。這些日子是朕疏忽了,未能好好陪你。這樣過來了又即刻要去別人宮裏安寢,別說你不願意,朕也不忍。”他的聲音愈發低而柔,“哎,別哭。”

    我含淚而笑,低下頭不讓他瞧見,低聲嚷嚷道:“誰哭啦,四郎一味地愛冤枉??,??不是那樣小氣的人。”

    他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做什麼淚眼汪汪的,看得朕老大不忍。”

    我順勢在他胸前捶了一拳,道:“??哪里是因為捨不得四郎去安妹妹那裏才哭的。??只是因為感念四郎對??的情意,才會喜極而泣。”我輕聲問,“皇上不去,安妹妹會生氣吧?”

    他略一沉吟,“她是最溫馴的,想來不會。”他的下巴抵在我額上,道:“即便她要生氣,難道朕還怕她不成?”

    我推一推他,懶懶道:“大喜的日子,安妹妹若生氣了總不大好吧。”

    他想一想,吩咐槿汐道:“去告訴芳若,到內務府挑些金器去景春殿,就說是朕賞給昭媛的。”

    我正要開口,玄淩打橫將我抱起,徑直向內殿走去,只低笑道:“總想著旁人的事做什麼,咱們只想咱們的。”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19 PM

第六部 【十、翠袖倚風縈柳絮】

    仿佛春風輕輕一呵,上林苑春光漸至,桃花沾雨般輕豔,柳色初新,滿苑皆是鮮嫩欲滴的粉紅青翠,明媚如畫。時光已至三月初了。

    這一日抱了靈犀與予涵至太后處請安,每逢冬令太后便會舊疾發作,到了入春才會漸漸好轉起來。每每此時,孫姑姑便有怨懟之語,“若非當年廢後與玉厄夫人聯手折辱,太后亦不會如此。”

    到頤甯宮時胡昭儀已然到了,正和和睦帝姬坐在太後身前親親熱熱地說話。更難得的是皇后亦在。太后素不甚喜皇后,也少叫她陪侍,我暗暗納罕,今日倒是例外了。

    因至春時,太后宮中的紗窗一例換了雲霧白的蟬翼紗,遠遠望去桃紅柳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朧,更添了江南煙雨景致,連殿中亦愈加透亮起來。

    太後身側小巧的短腳小幾上供著幾枝新鮮的迎春花,用清水養在深赤雪白兩色紋路的花觚裏,鵝黃的花瓣薄而瑩透,色澤明快。

    太后怡然一笑,支頤賞花,道:“已是春日了,看著這花,心裏也舒暢不少。”

    胡昭儀甜甜笑道:“太后若喜歡,臣妾每日都著人挑最新鮮的送來給太后賞玩。”

    太后攏一攏鬢角,含笑道:“還是你有孝心。”

    皇后伸手撫一撫和睦柔軟的發梢,笑道:“何止蘊蓉有孝心,和睦每到太后跟前便笑得這樣甜,也是一番孝心啊。”

    太后略牽了牽唇角算是一笑,也不理會,只偏頭問我:“皇上近日還只流連在安氏處麼?”

    我忙站起來回話,“也不是日日,偶爾也在昭儀與其他妃嬪處。”

    太后眼簾微垂,語氣淡淡地慵懶,似是問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那麼淑媛和貞貴嬪那裏去了幾次?”

    我略略尷尬,不由賠笑道:“淑媛有孕,貞貴嬪也病者不便伺候,皇上倒也常去坐坐說說話。”

    太后輕哼一聲,緩緩直起身來,“你不用為皇帝掩飾。貞貴嬪的病從何而起你我心中都明鏡兒似的,她又是二皇子的生母,皇上更應多多走動,既敘了父子親倫,也寬了她的心,好叫早日痊癒。”

    皇后斟過一盞銀耳蜜湯端到太后跟前,笑道:“皇上常去淑妃處坐,三皇子倒是很親近皇上呢。”

    我心中一刺,正待說話,太后微微一笑,道:“這是應該的。皇上膝下唯有三子,是該多親近些,若得空能親自指導讀書騎射更好。”她停一停,環視眾人,歎道:“人人道天家富貴,你們哪知道尚不如尋常父子,既要守著規矩,還得守著君臣之分,好好地疏了父子情分,遠了倫常之道。你們只瞧皇長子的例子就是,如今見了他父皇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怪可憐見的。”

    皇后忙將手中蜜湯又往前遞了一遞,恭謹道:“是兒臣的不是,未能好好教導皇長子。”

    太后並不接過,只順手掐了一朵迎春花在手,淡淡道:“自然是你的不是。哀家知道你唯有這一個養子,難免期望過高,一來過於心疼,日常所用皆叫人送到手邊,無半點男兒自立;二來每日讀這樣多的書,又要練習騎射,日日深夜才睡,這般揠苗助長,反而傷了孩子的根本。”銀耳蜜湯溫熱的水汽浮在太后面前,映得她的容色也有些不真實的虛浮,“你有那些工夫,不如好好教導宮妃,多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

    皇后神色如常,含笑道:“母后教訓的是,兒臣記住了。”

    胡昭儀眉目灼灼,笑語道:“皇后娘娘都做到了啊,不是重又舉薦了安昭媛麼?表哥很喜歡呢。”她深深看著皇后,“還是表姐最懂表哥的心意。”

    正巧皇后身邊的剪秋打了簾子端了時鮮水果進來,笑吟吟道:“昭儀娘娘的聲音最好聽了,嬌滴滴跟黃鶯兒似的,聽得奴婢骨頭都酥了。只是什麼表哥表姐的,倒弄得奴婢頭暈。”她福了一福,笑道:“皇上是昭儀的表哥,論起來昭儀可不是要叫我們娘娘一聲表嫂麼?”

    胡昭儀斜斜橫了剪秋一眼,轉眼換了笑意,“表嫂怎及表姐親近呢?反正都是一家人,剪秋莫不是叫本宮疏遠了皇后表姐?”

    剪秋忙道:“奴婢不敢……”

    “她自然不敢。”太后突然發語,截斷了剪秋的話頭,轉向胡昭儀道:“只是宮裏有宮裏的規矩,你到底是嬪妃,別滿口‘表姐表姐’的,還叫人以為晉康和哀家慣壞了你。”

    胡昭儀這才訕訕低笑,道了聲:“是”,複又嬌俏一笑,“孩兒明白了。”

    太后看一眼端然侍立的皇后,緩緩道:“哀家曉得你要做個賢慧人兒,只是也別太縱了皇上,你推舉安氏固然是討皇上喜歡,但安氏的事你該有分寸,投皇上所好沒有錯,但更該勸他好生保養。”

    皇后臉上微微一紅,忙答應道:“兒臣自會留神。”

    太后深深看她一眼,已是如常的神色,指一指近旁的紫檀雕花椅子道:“坐吧。哀家還有事要問你。端妃和敬妃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兒了,總不進位份哀家也罷了,畢竟也是三妃之一。只是三妃之位如今還空了一格,難道是要虛位以待安氏麼?”

    皇后忙又站起身賠笑道:“兒臣不敢。兒臣推舉安氏也是為讓皇上能有片刻舒心。安氏福薄總無身孕,能給個昭媛已是抬舉了,兒臣必定好好看著,不容她有非分之想。”

    太后點一點頭,之間愛憐地撫上和睦嬌嫩飽滿的面頰,口中道:“蘊蓉你是和睦的生母,也該晉為妃位了。”

    胡蘊蓉抿了抿唇,含笑垂下了眼簾,唯見一雙桃花笑靨,似露非露,似喜非喜,緩緩起身道:“多謝太后厚愛。”

    太后倦倦一笑,複又歪在枕上,懶懶道:“那麼,叫淑妃好好準備吧。”

    目送皇后離了頤甯宮,我與胡昭儀也一同離去。和睦正是好動愛熱鬧的年紀,見了靈犀哪有不喜歡的,好奇地逗弄著妹妹,喜得咯咯直笑。

    和睦如此,我與胡昭儀也不好當即分道揚鑣。回宮時日不短,我倒從未與她這般同行過,趁著春光初展,兩人便一同往太液池邊緩緩行走,偶爾談論兩句養兒育女之事。

    太液池南岸日光最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綿綿飛絮之狀,遠遠望去如飛花逐雪一般。胡昭儀本與我說著和睦小時趣事,眼見柳絮漸起,不由停了腳步,折身欲走。

    我笑道:“日色正好,柳絮初新,昭儀何不同賞?”

    胡昭儀忽然生出不耐煩之色,抽身便走,“我最討厭柳樹,無事飛絮,似花非花,似樹非樹,只懂隨風亂晃,一點氣節也無。”

    我不知她為何驟然作色,恰巧一陣風過,吹得柳絮亂舞,迎面拂來。胡昭儀頓時臉色大變,瓊脂驚呼一聲忙擋在她身前,將她整張臉攏入自己懷中,如臨大敵一般。

    我尚不知出了何事,環顧四周,唯見柳絮飄飄,煞是好看。好一陣過去,柳絮被風吹得散了,瓊脂方安下心來,撫著胡昭儀的肩道:“小姐,好了好了。”

    胡昭儀這才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正欲開口說話,誰料方才被風吹得棲在枝頭的幾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了下來,胡昭儀驚惶中呼吸深重,眼見幾朵柳絮在她鼻尖一轉,她乍然臉色雪白,即刻發青轉紫,呼吸急促難耐,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似是呼吸受阻一般。

    我突見變故,懷中的靈犀已被胡昭儀的模樣嚇得大哭起來,我忙把她抱入乳母懷中,扶住站也站不定的胡昭儀,驚道:“昭儀怎麼了?”

    胡昭儀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口氣懸在鼻中湧進湧出,整個人幾乎透不過去來。瓊脂嚇得面色蒼白,倒也還有些鎮定,忙從胡昭儀衣帶環佩上取下一個小小的鴛鴦如意荷包來遞到胡昭儀鼻尖,急道:“小姐快深深吸兩口。”

    我隱隱聞得有一縷薄荷清涼的氣息,更兼一點藥草香氣,胡昭儀深深吸了兩口,神色微微好轉,瓊脂忙叫兩個力大的宮女扶了上輦,急急往燕禧殿去。我放心不下,忙叫乳母抱了靈犀回去,叫轎輦跟著同回燕禧殿。

    燕禧殿在上林苑風光曼妙處,周圍疏疏朗朗,滿宮內外只不見半株柳樹、合歡、梧桐等易飛絮的樹木,唯有一帶清泉淙淙繞宮苑而過,倒也雅靜。殿外遍植牡丹芍藥一類富貴之花,正殿高大深遠,富麗氣象不遜于當日華妃的宓秀宮,三進深殿前花台下,疏疏種了些時新花草。兩列蝴蝶蘭夾著幾行避煙草與靡草開得如彩蝶飛舞一般,倒也靈動。

    胡昭儀狼狽而歸,早有貼身宮人遠遠迎了上來扶進殿坐下,外頭瓊脂已催促道:“把蝙蝠湯進了來!”話音未落,卻見一碗熱騰騰略帶土腥味的湯藥端了上來,藥汁中隱隱有葷腥氣味。瓊脂利索地服侍花容失色的胡昭儀飲下,又從梳粧檯下的小匣子裏摸出兩丸烏色的丸藥一同服了,叫小宮女點了薄荷油滴進香爐裏。瓊脂指揮有度,井然有序,竟像是做得極熟了一般。待得一番工夫做完,胡昭儀已經緩過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氣息艱難,而素日伺候胡昭儀的太醫井如良亦到了,匆匆向我福了一福,為胡昭儀把過脈方才松了口氣,笑道:“虧得姑姑警醒照料,娘娘已無大礙了。”

    瓊脂臉上緩緩綻開笑意來,撫著胸道:“也虧得井太醫好脈息,新用的方子很見效呢。”

    井太醫道:“尚好。這藥物得往冷宮處尋得,倒也不算太難。只是這個季節,娘娘更要好生保養。”

    我盈盈一笑,“看的本宮心驚肉跳,幸好昭儀無礙,只不知是什麼病?發作起來這般厲害。”

    瓊脂深深一福,滿面堆笑,“多謝淑妃娘娘關懷,今日若無娘娘,恐怕沒那麼便利手腳送了小姐回來。小姐這本是胎裏帶來的弱症,自小就有的舊疾,奴婢伺候慣了,倒也不怕。”

    我曉得瓊脂不願多說,井如良亦一字不提,當下亦只笑著安慰道:“本來舊疾發作,本宮不該來此添亂,只是不忍袖手旁觀,既然昭儀無妨,本宮也可安心離去。昭儀好好歇著吧。”

    瓊脂含笑謝過,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件平金青鸞外裳罩在胡昭儀身上,扶他入內。

    殿外不似外頭春日明媚,一陣穿堂風過,我一個眼錯,恍惚見她被風吹起的孔雀藍外裳上用七色絲線繡著的一隻神采飛揚的彩翟,錦繡團簇的,倒像一隻鳳凰,不覺一怔。瓊脂回頭見我留神,不覺微微蹙眉,旋即笑道:“金兒,好生送淑妃娘娘。”

    我扶著浣碧的手離了燕禧殿,吩咐了轎輦先回去,只一路擇了安靜的所在,一路邊行邊思索。

    彼時春光嬈人,葉色青青,格外使人心靜。我正想的出神,冷不丁前面走出個人來,倒唬了一跳。抬頭見是並不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紀,錦衣華服之下,年輕朗然的兩空微有與年齡不符的冷清神色,細細辨認,他的輪廓與眉眼與玄淩和玄清幾有相似之處,正是先帝幼子平陽王玄汾。他拱手,安靜道:“淑妃娘娘。”

    因著他與玄清的情分,我心生親近之意,和氣道:“九弟好。”

    我喚他九弟,這般熟稔而親切,完全是姐姐的口氣,而不是循禮的一句九王。他感知我這樣的溫和與親切,眼眸瞬間明亮起來,微笑時露出潔白的一顆一顆牙齒。他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來卻如涓涓暖流,煦煦陽光。他穿一件明藍色提方格紋繭綢長衫,親王貴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兒郎的頎頎英氣。

    他再揖手,已換了口氣,道:“淑妃嫂嫂。”

    我笑:“九弟是皇上的親弟弟,我亦不拘那份俗禮,冒昧叫一句九弟了。”我打量他兩眼,含笑道:“天氣還涼,九弟怎麼穿得這麼單薄,該加些衣裳才是。”

    他懇切道:“多謝淑妃嫂嫂關懷,方才母妃也提醒了。只是玄汾覺得太過飽暖會叫人意志軟弱,故而擇了單薄些的衣衫來穿。”

    我點頭讚歎:“富貴太過往往叫人墮落,九弟能有這份警醒是很好的。只是身子到底也要緊,若身子壞了,再肯意志堅強又有何用呢?”

    他懇切道:“多謝嫂嫂關懷。”

    他笑時一對眸子爍似寒星。我心下一動,暗想玄汾這一雙眼睛,倒極似了玉嬈明眸點漆。

    知曉他是入宮來向莊和德太妃請安的,於是問了太妃起居安好。正絮絮間,卻見一芽黃輕衫的少女笑著向我奔來,那一脈芽黃綾裙似攏住了一褶一褶陽光。連笑聲亦輕靈如四月帶著花香的風,叫人聞之欣悅。她奔到我面前,拉過我的手道:“姐姐叫我好找,再不回去涵兒可要哭了呢。”

    玄汾見有外人來,忙退開一步,垂首道:“這位未曾見過,不知是……”我見他如此,曉得他疑心玉嬈是玄淩身邊新進的宮嬪,不覺失笑,拉過玉嬈道:“九弟不必見外,是我娘家小妹,暫住宮中陪我的。妹子年幼不懂事,輕易不出來走動,難怪九弟覺著眼生。”

    玉嬈素來伶俐,如何不知玄汾作何猜想,不覺漲紅了臉,跺腳冷笑道:“難不成略平頭正臉些的都要嫁與你那位皇兄麼?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約沒見過宮眷這般口無遮攔的,不覺驚愕抬頭,目光方落在玉嬈秀臉上,不覺一怔,旋即臉上一紅,忙低下頭去。

    我忙拉一拉玉嬈的手,嗔道:“什麼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裏沒半句遮掩的。”說罷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在蜀地長大的,難免不懂宮中規矩,九弟不要見笑才是。”又促玉嬈道,“還不見過九王。”

    玉嬈素來惱著玄淩,即便在未央宮中亦與玉姚避居,從不與玄淩照面,此時氣猶未平,不由遷怒身為玄淩幼弟的玄汾。她草施一禮,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難怪王爺錯認了我,想來宮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了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爺如此猜想。”

    玉嬈此言露骨,我不覺沉下了臉,叱道:“愈來愈放肆了!”

    玄汾倒不以為忤,只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確頗具姿色才可,若如東施黃婦一流,汾自不會揣測了去。”他微一臉紅,口角含了一縷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氣傲,連皇兄富貴也視若無睹,想來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嬈尚未出閣,不由惱得漲紅了臉,斜斜瞄他兩眼,冷笑道:“怎麼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麼?還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門才能安心樂意!莫說帝王將相,清河王好大的名頭,我甄玉嬈也未必放在心上。來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唯有一樣,朱門酒肉臭,宮門宦海裏見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願嫁與匹夫草草一生,也斷不入宮門王府半步!”

    浣碧見玉嬈動了真怒,應對失儀,玄汾又素來是個孤拐性子,少與人來往,與柔儀殿亦無素來的情分,不由嚇得變色,忙去捂玉嬈的嘴,口中笑道:“三小姐必是吃了兩口酒,現下酒勁上來了,王爺別見怪!”

    玄汾低頭默默,嘴角不由溢出一絲淺笑,拱一拱手道:“失禮,是汾小覷姑娘了。”

    玉嬈心直口快,話一說完,又是氣惱又是懊悔,羞得滿臉通紅,一言不發,轉身即走,浣碧見拉不住,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我輕噓一口氣,溫言道:“小妹素來口無遮攔,並非存心刁蠻,王爺勿要見怪。”

    玄汾淡然一笑,逕自望著枝頭新萌的一葉芽黃嫩葉出神,恍若未聞般沉靜悠然。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20 PM

第六部 【十一、秋入病心初】

    回了柔儀殿,我將胡昭儀封妃之事循了故典,又著意吩咐辦得熱鬧些。囑咐了槿汐一應安排,又喚李長去回稟玄淩。如此完了工夫,便叫花宜去請溫實初來請平安脈。

    一時溫實初來,我已叫花宜從內室端出茶具。茶盤中的細黃藤沙紙內包著“玉螺天春”,茶盞膩白恍玉瓷,其身純白似玉,隱隱透出一毫雨過天青的淺色。彼時已近黃昏,鋪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濃濃的暗紅。

    茶湯煮沸的滾滾水聲點燃著殿中的寂靜,盞中輕沫白如堆雪,清香盈屋。我將茶盞遞到他面前,方將在胡昭儀處所見一一細細說與他知道。

    溫實初微嘗一口,淡淡道:“是哮喘。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里弄來的人,一向口風極緊。只是哮喘之人不得見飛絮,常隨身佩戴薄荷救急,她殿外所種避煙草與蘼草,所服的蝙蝠湯,皆是民間偏方中常用來抑制哮喘之物。”

    我抬一抬眼,“這病要緊麼?”

    “生養在富貴裏,又有太醫保姆這麼細心照顧,大約不打緊的。只是這病在春天最易發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茶湯明澈如璧,茶芽上銀毫細細,如初綻的小小玉蘭,美得叫人心中驚動。我輕輕吹著茶沫,緩緩道:“可憐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貴家,否則這條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必,我驀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說井如良是晉康翁主府裏著來的人?”

    溫實初聞言抬頭,“是。”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笑道:“我原本以為胡昭儀一直被蒙在鼓裏,不曉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來,她未必懵懂不知。”

    溫實初略一思量,“她若明明知道,卻至今一語不發……”他倒吸一口涼氣,“真是頗有心思。”

    “平日總是姿態高傲,叫人以為她自負倨傲無甚城府。如今看來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我一哂,擱下手中茶盞,“胡氏一門未必遜色于朱氏,果然是好親戚!”

    溫實初隱隱擔心,“既知道她的心胸,你素日可要留心。”

    “怕什麼?”我微微冷笑,“害她絕後之人非我甄嬛。她如今既肯隱忍,可知所要之物並非輕易能得手,如不能一擊即中,她不會輕舉妄動。”我停一停道,“管她作甚?倒是眉姐姐的胎象如何?”

    溫實初眉心一動,依舊平和道:“淑媛不出月便要臨盆,數月來精心養胎,胎氣甚穩。”

    雖得每每聽他說同樣的話,然而每聽一次,心裏的安穩便多了一重,我笑道:“可知男女了?”

    溫實初亦不覺含笑,“三殿下會有位弟弟一同長大。”

    “很好,很好!”我喜不自勝,連連道,“我與姐姐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的孩子也能一起長大,且是兄弟,這般緣分更是不必說的了。”我喜極,不由也多了幾分傷感,“宮內宮外這些年,多少故人都去了,幸得你們還在身邊。”

    他頷首,目光中頗見暖意,“幸好,要緊的故人都在。”他略停一停,隨手翻起袖口,露出一點淺綠的繡紋,五葉相聚,仿佛是竹葉的樣子,他道:“聽聞甄兄的病更見好了,我私下去瞧過,果真好了不少,你放心。”

    我點頭,“我出入宮禁很不方便,上回還是皇上特許的,如今玉姚和玉嬈我能近身照顧,哥哥那邊只得勞煩你了。”

    他“嗯”一聲,緩緩道:“待淑媛平安生產之後,我也可得空多去看看甄兄。”他的眉宇間被落日的餘光拂下淡淡的欣喜與期待之色,含笑拍一拍我的手背道:“都會好的。”

    正說話間,卻見玉嬈的聲音隨著掀開的簾子躍了進來,溫實初忙抽開拍著我手背的指尖,略有尷尬之色,玉嬈一時未覺,倒是跟著玉嬈進來的斐雯笑吟吟道:“三姑娘跑得好快,小心碰著。”

    玉嬈回頭道:“裏頭浣碧和槿汐會照料,你且出去罷。”斐雯原是殿外服侍的,甚少進殿內,聞言不由訕訕,目光飛快從溫實初身上刮過,忙低頭告退出去。

    玉嬈笑著喚了聲“溫哥哥”,向我道:“花宜在陪涵兒玩紙鶴兒,姐姐要不要去看?可好玩了。”

    我才要答允,想起一事,問道:“玉姚呢?怎麼又兩天沒見她出來?”

    玉姚咬一咬唇,低頭道:“自家中變故之後,二姐自苦如此,日日吃齋念佛了。”

    我黯然頷首,低歎:“若佛真能解心中怨結,世上恐無傷心人了吧。”

    正囑咐了玉嬈要好生陪著玉姚,卻見李長躬身進來回話道:“皇上說胡昭儀一事娘娘操辦即可,可安排在一月後行冊封禮,好好準備。另囑咐娘娘一句,灩貴人可晉一晉位份了,小儀即可。”

    我點頭笑道:“知道了,還勞煩公公一趟。”

    李長叩身道:“娘娘客氣,何況奴才還要往太后處走一趟。”他眼睛往四處一覷,賠笑道:“幸好碧姑娘不在,否則聽了定要心疼今年時氣不佳,六王自入春身上便不大好,時時發燒,太醫診了說是曾被寒氣侵體,所以仔細照顧著。誰知道昨兒個午後和九王去馳馬,那馬發了性把王爺摔了下來,摔得倒不重,只是半夜裏又身子滾燙起來,過午才退燒,奴才得趕緊回稟太后一聲,也好叫太后安心。”

    我心下一顫,仿佛誰的手在心上狠狠彈了一指甲,生生地疼,不由脫口道:“這麼大的事,怎麼沒人來知會本宮一聲?”

    李長忙賠笑道:“娘娘忙於理會六宮大小事宜,這諸王府的事,不便先回娘娘,而且皇后那邊……”

    我自知失言,忙笑道:“本宮原想著皇后身子才好些,又要照顧太后,所以多囑一句,這本該是皇后應對之事。”

    李長笑吟吟道:“娘娘德惠六宮,自然也關心諸王府之事,何況……”他抿嘴一笑,“娘娘自個兒不上心,也會為了碧姑娘過問啊。”

    我曉得他誤會,卻也不便解釋,只笑笑由得他去。

    我淺淺一笑,倦容難掩,“嬈兒,我身子乏了,你去陪涵兒和韞歡玩吧。”玉嬈應一聲出去,我瞧一眼溫實初,輕輕道:“勞煩你一次,可以麼?不是你去瞧過,我總不安心。”

    他的歎息如蝴蝶無聲無息的翅膀,“你還是放不下麼?”

    裙擺仿佛有千斤重量,墜得我渾身無力,沉沉道:“他寒氣侵體,還不是當年為我。我欠他太多,只當請你幫我還一點吧。”他默默瞅我片刻,點頭道:“好。”

    我不欲多言,轉身走進內室。夜色似寒霧彌漫入室。更漏泠泠一滴又一滴,似滴滴落在心裏。每一道漣漪,都是對他的一分牽掛與思念。蓮花金磚地上映著簾外深翠幽篁的亂影,恰如我此刻散亂的心境。如果,我不是甄嬛,他不是玄清。如果,當時我們可以什麼都拋下,遠走高飛。那麼此時此刻,我或許還能為病中的他遞一盞茶水,敷一塊帕子。活著,人在一起,死了,魂魄也可相依。我們可以山高水遠地走,走得很遠很遠,可是,我們終究是不能的。

    眼角緩緩垂落一滴淚,停了停,漸漸洇入鬢角,淚水源源不斷侵入發絲,更點燃了心底的愁意。腦海中昏昏沉沉的,室內檀香幽幽,恍惚帶著我回到淩雲峰,漫山遍野的無名花朵,開得如閃爍的星子,半山腰雲靄茫茫,隱約有我和他歡暢的笑聲,如在夢境。

    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只要我活著,永遠會記得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銘記心骨的快樂。恍恍惚惚中聽得“吱呀”一聲,我倏然驚起,顧不得去擦滿頭冷汗,卻見浣碧含淚奔了進來,滿臉急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伏在我手臂上嗚嗚哭泣。

    滾燙的眼淚灼燒在我冰冷的指尖,我扶起她道:“你擔心他的身子?”

    浣碧嗚咽著點點頭,“那回小姐高熱不退所以不清楚,奴婢卻知道王爺的確是凍得厲害了,奴婢怕……”

    我看著滿臉淚痕的浣碧,她眼中的焦痛未必會少於我,浣碧,我的妹妹。我抿一抿唇,道:“你去瞧瞧他吧。我做不到的事,你去也好。總是多一個人安心。”

    她滿面驚喜,抬頭道:“真的?只是奴婢如何能夠出去?”

    我扶著床沿支著身子,定聲道:“你去告訴李長一聲便是,他總以為你與清……”我勉強一笑,“李長會成全你,去吧。”

    浣碧喜不自禁,忙不迭用衣袖拭去淚痕,慌慌張張看一看自己的衣衫,“奴婢換身衣裳就去。”她跑出兩步,又趕緊回來,靦腆道,“小姐有什麼話,奴婢好帶給王爺。”

    有什麼話麼?我茫然搖頭,“我沒有別的話,你去吧!去了,他什麼都能明白。”

    浣碧匆匆福了一福,忙忙去了。

    浣碧一去三四日,李長與槿汐掌管宮中事宜,倒無別話。浣碧隔日便遣人來回了消息,倒也都是平安無事之信。胡昭儀封妃之事人盡皆知,一時間各宮相賀,燕禧殿往來如雲,更顯昌妃氣勢之赫。甚至有人私下論起來,四妃之位尚有三席之缺,這位出身豪貴的昌妃極有可能問鼎貴妃之位。相形之下,皇后殿更顯得門庭冷落了。我從太后宮中回來,遠遠見一頂青帷小轎從宮苑西角門出去,不由道:“宮外來人了麼?怎麼我不曉得?”

    小允子道:“祺嬪說身上煩,因而她娘家從外頭請了個講經的姑子來陪著說話。”

    我疑惑,“通明殿不是有師傅麼?還去哪里請去?”

    小允子賠笑道:“說是見慣了這些人嫌煩,左不過是國寺裏的師傅罷。本該叫槿汐留意的,一大早槿汐被皇后喚去教那些掖庭裏新選出來的小宮女學規矩,忙了一天也沒顧上問。”我點點頭,亦不再提起。

    這一日浣碧剛遣清河王府的采葛回了信,道是體熱退了,只是要靜養,見她回去,槿汐蹲在身前搗碎了鳳仙花拌了白礬幫我一根一根染了指甲,口中道:“王爺並無大礙,娘娘安心就是。”

    我微微頷首,撫摸著手腕上珠圓玉潤的珊瑚釧,輕笑歎息道:“有時還真有些羨慕浣碧。”

    花宜與玉嬈坐在杌子上,笑道:“大姐姐是羨慕浣碧能出宮去麼?我瞧著未央宮雖大,但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的,總不及宮外自由。”

    自由?那是我不能奢望的東西,也無從奢望。我含笑看著花宜與玉嬈鬧哄哄地商量去踢毽子,她如何能明白呢?我於是笑道:“是。我真羨慕浣碧能出去逛逛。”

    玉嬈烏溜溜眼珠一轉,低眉一笑,“大姐姐別以為我貪玩兒,我是心甘情願留在這裏陪你哦。”說罷探頭來看我的指甲,“這鳳仙花是花房培育出來的新種,叫‘醉胭脂’,染了指甲可好看了。難得他們初春裏就育出鳳仙花來,大姐姐用著更好看。”

    我盈盈一笑,正想伸手去戳她的額頭,發覺槿汐拿了白礬鳳仙用細絹裹著指甲,只好笑啐道:“你這調皮鬼兒……”話音未落,卻見小允子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娘娘,出事了。”

    我素知他不是個急躁人,一時也止了笑語,問:“什麼事?”

    小允子抹一把臉上的汗,道:“皇后問罪昌妃擅用皇后服制,在衣衫上繡了鳳凰圖案,此刻昌妃正在昭陽殿中。”

    我心中倏然一緊,“太后知道了麼?”

    “還不知道。”他聲音低一低,“這是大不敬之罪,如此一來,這封妃之禮行不成不說,只怕太后知道了也救不得。”

    花宜撇撇嘴道:“她們表姐妹的事,小允子你急什麼,咱們管咱們的,別摻和就是。”

    我一擺手,也顧不得槿汐正為我小拇指指甲上添白礬,隨手取過一枚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套在小拇指上,冷笑一聲,“僭用皇后禮服上的鳳凰圖紋,不僅昌妃要問罪,更是我這個協理六宮的淑妃管教不善。這趟渾水不摻和也得摻和。”我遽然起身,“隨我去昭陽殿。”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22 PM

第六部 【十二、安得朝陽鳴鳳來(上)】

    午後的陽光輕柔得如金色的細紗,揚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瀲灩,滴洋沁心陶醉。隔著陽光遠遠望去,輝映在桃紅柳綠中的昭陽殿顯得格外肅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數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陽殿前,為首的繡夏見我下了轎輦,一面殷勤扶持,一面已經牽住了我,道:“皇后有話要問胡昭儀,娘娘暫且回避吧。”

    胡蘊蓉已有封妃的口諭,不過欠奉一個冊妃之禮罷了,宮中皆稱一句“昌妃”,眼下繡夏只以舊時位份稱呼。我心中已知不好,不覺笑道:“本宮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如今胡昭儀行差踏錯,本宮安敢不為娘娘分憂,如何還能回避?”

    繡夏微一躊躇,裏頭已經聽得動靜,剪秋出來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來了也好,娘娘問不出話來,淑妃代勞也可。”

    我緩步進去,三月時節,殿外春光如畫,皇后殿中依舊是沉沉的氣息,唯有一縷早春瓜果的甜香點染出一抹輕盈春意。

    皇后肅然坐寶座之上,胡蘊蓉立於階下,一襲華貴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仿佛不關已事一般,只悠然看著自已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皇后手中捏著一件孔雀藍外衫,二人沉默相對,隱隱有一股山雨欲來之勢。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藍外衫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謂姐妹親眷,亦不過如此而已。

    我拈起絹子輕笑一聲,“外頭春色這麼好,皇后與昌妃是中表姐妹,卻關起門來說體已話,倒顯得與臣妾見外了。”說罷盈盈屈膝,“皇后萬福金安。”

    皇后嘴角含了一縷淺笑,“正好你來,也省得本宮著人去傳。淑妃妹妹慣會左右逢源,如今協理六宮,也未免心內太懦弱了,由得宮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層出不窮。”

    皇后素來人前和善,何曾對我說過這般重話,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還請娘娘明示。”

    皇后一言不發,只把手中衣裳輕輕一擲,華美的外衫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腳下。我彎腰拾起一看,不覺笑道:“這料子輕薄軟滑,確確是極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紋理上撫過,忽然“哎呀”一聲,蹙眉道:“這彩翟怎麼繡得跟鳳凰似的?”素來後妃衣裳所用圖紋規矩極嚴。譬如唯皇后服制可為明黃,繡紋為金龍九條,或鳳凰紋樣,間以五色祥雲,正一品至正三品貴嬪可用金黃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龍紋不可過七,許用彩翟青鸞紋樣;而貴嬪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龍紋不過五,許用青鸞紋樣。當然,嬪妃若在衣衫上用鳳紋,也只能用絲線勾勒成形,所用彩線不逾七色,且不用純金線。後、妃、嬪三等規制極嚴,絕不可錯,否則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極刑。

    胡蘊蓉輕蔑地了我一眼,冷道:“竟然是一丘之貉。”

    皇后唇角輕揚,淺淺含笑,“原來淑妃也識得這是鳳凰?”

    我撫胸而笑,“原來皇后為這個生氣。都是繡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腳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繡得四不像,竟像只鳳凰似的。真是該打該打。”我以商量的口氣殷殷道:“臣妾以為該當罰這些繡工每人三個月的月例銀子,看她們做事還敢這般毛毛糙糙。”

    皇后以手支頤,斜靠在赤金九鳳雕花紫檀座上,閉目道:“淑妃還真是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道:“難道不是如此?皇后的意思是並非繡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聲好氣道,“罪過罪過。昌妃妹妹可是皇后您的親表妹呀,姐妹之間怎會如此?”

    胡蘊蓉聽得此節,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積了寒雪的紅梅,冷意森森,“我與皇后不過中表姐妹,怎及純元姐姐與皇后嫡親姐妹的情意這般深。自然,宮中萬事求和睦,我也自會效仿皇后對純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輕易僭越?”

    皇后起初還無妨,待聞得“純元”二字,不覺臉色微變,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角漾起,“昌妃?”她輕輕一哂,“無須顧左右而言他,你只需坦承即是。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愛,常裳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會不分翟鳳,長日不覺。”皇后緩和了語氣,柔緩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宮的表妹。本宮多少也該眷顧你些,你年輕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厲害。若承認了,學乖也就是了。否則......”她神色一斂,端穆道,“宮中僭越之風決不可由你而開,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宮到時也只能大義滅親。”

    皇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胡蘊蓉只是不理,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冊封,即便皇后要大義滅親......”她驀地莞爾一笑,連端莊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顏襯得鮮活明豔,“論親,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與皇上更親。大義麼?皇后表姐你捫心自問,心中可還有情義?所以即便要大義滅親,也不是先輪到皇后您。”

    皇后屏息片刻,目光淡淡從我面龐上滑過,口中卻道:“蘊蓉你這般口齒伶俐,倒叫本宮想起昔日的慕容世蘭。她不懂事起來,那樣子和現在的你真像。”

    胡蘊蓉伸手按一按有空邊嫵媚的赤金鳳尾瑪瑙流蘇,媚眼如絲,“表姐,咱們好歹是中表至親,你拿我與大逆罪人相提並論,不也辱沒了您麼?何況慕容世蘭一生膝下淒涼,最尊之時也不過是小小的從一品夫人。蘊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表姐您這樣好榜樣,怎麼會把區區一個從一品夫看在眼裏。”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護甲的纖纖手指抵下頜下,她神情微涼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顫聲道:“昭儀大膽!昭儀這話竟是有謀奪後位之心麼?還是竟敢咒皇后與純元皇后一般早逝?看來不必昭儀承認,這衣衫上繡鳳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后更是無從抵賴。”

    胡蘊蓉輕蔑一笑,“剪秋你跟隨表姐多年,怎麼也學得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來。本宮要學的自然是表姐的賢良淑德,怎麼好好的你想到謀奪皇后寶座上去了,難道你眼裏心裏也是這樣的事看得多了,記得多了麼?”剪秋一時舌結,正欲分辨。胡蘊蓉怎能容她再說,即刻攔下道:“蠢笨丫頭,一點眼色也無,皇上已下旨冊我為妃,你竟還稱我為昭儀看低一階,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蕩,“難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階,仍當她是貴妃麼?”

    剪秋氣得滿臉通紅,瞅著我道:“莞淑妃,昌妃這般頂撞皇后,您協理六宮,就這麼眼看著也不說一句話麼?”

    我雙手一攤,笑道:“這可奇了,皇后寬厚什麼也沒說,倒是剪秋你與昌妃頂嘴,本宮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護你這冒犯主子之罪,且昌妃妹妹素來在皇上與太后面前也童言無忌慣了,太后與皇上不語,本宮又怎好去說她?”

    皇后冷眼片刻,緩緩起身,沉聲道:“昭儀大膽!淑妃怯懦隔岸觀火,本宮也管不了你,看來”我聽得“隔岸觀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疊繁複的金紋羅衣內顯得格外穆然,揚聲道,“去請皇上!”

    六宮中無有耳目不靈通者,聞得皇后動怒,昌妃僭越,淑妃牽連,一時間紛紛趕至昭陽殿。待得玄淩來時,後宮嬪妃除了有孕的眉莊皆已到齊,見我長跪不起,忙一齊跪了,一地的鴉雀無聲。唯有胡昭儀嬌小的身影傲然獨立,似一朵淩寒而開的水仙。

    玄淩身後跟著即將被冊封為小儀的葉瀾依。玄淩一進殿門,見烏鴉鴉跪了一地,不覺蹙眉道:“好好的怎麼都跪下了?”說罷來扶我,“你也是,雖說到了三月裏了,可地上潮氣重,跪傷了身子可怎麼好?”

    我不肯起來,依舊跪著,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原想著能為皇后分憂,誰知自已無用,倒惹皇后生氣,原該長跪向皇后請罪。”

    玄淩見我不肯起來,便向皇后道:“淑妃位份僅次於你,若非你動氣,她也不會長跪于此。”

    玄淩此話略有薄責之意,此時葉瀾依並不隨眾跪下,只在自已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盞輕輕一嗅,“這茶不錯,”說罷悠然飲了一口,道,“聽聞當年華妃責罰淑妃時叫她跪在毒日頭底下,皇上,皇后娘娘可比昔日的華妃仁厚多了。”

    葉瀾依素來我行我素,眾人聞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余容娘子榮赤芍橫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頭去。

    “都起來吧。”皇后輕歎一聲,“皇上,臣妾與您夫妻多年,難道臣妾是輕易動怒,不分青紅皂白便遷怒六宮的人麼?”

    玄淩微一沉吟,已然換了淡淡笑容,和言問道:“皇后素來寬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動氣?”

    皇后低低歎息一聲,指著胡蘊蓉的背影道:“皇上素來疼愛蘊蓉,臣妾因她年幼多嬌也多憐惜幾分,寬容風分,如今看來,竟是害了她了,蘊蓉這般無法無天不僅淑妃不能也不敢約束,臣妾竟也束手無策,只能勞動皇上,”她停一停,萬般無奈地歎息一聲,道:“皇上自已問她吧。”

    自玄淩進殿,胡蘊蓉始終一言不發,背對向他,待玄淩喚了兩三聲,方徐徐回過頭來,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滿臉淚痕,“哇”地一聲撲到玄淩懷中,哭得梨花帶雨,聲哽氣咽。如此一來,玄淩倒不好問了。皇后眉梢一揚,早有宮人將衣裳捧到玄淩面前,玄淩隨手一翻,不覺也生了赤緋怒色,低喝道:“蘊蓉,你怎的這般糊塗,難怪皇后生氣。”

    剪秋介面道:“衣裳倒還別論,皇后本是要好心問一問她,讓娘娘認錯了也就罷了,可是娘娘出言頂撞,氣得皇后腦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后的額頭,“娘娘身子才好些,可萬萬不能動氣,您是國母,若氣壞了可怎麼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給您再揉揉。”

    皇后甩開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宮身邊多年,還這般多嘴麼。”

    剪秋一臉委屈,氣苦道:“娘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說罷朝胡蘊蓉看了一眼,不敢再說。

    我冷眼看主僕二人一唱一和,心中只尋思此事為何如此輕易便東窗事發,實在有些蹊蹺。

    胡蘊蓉滿意淚痕未幹,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后身邊多年,剪秋自然不會輕易多嘴,不過是有人要她多嘴罷了,否則怎麼顯得臣妾張狂不馴。”

    玄淩目光如刺,推開蘊蓉牽著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寵壞了你,跪下。”蘊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我正納罕她緣何一句也不為自已辨白。玄淩語氣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

    胡蘊蓉一語不發,冷然跪下,只聞趙婕妤幽幽道:“昭儀早早跪下請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動氣。”

    “昭儀?”玄淩軒一軒長眉,趙婕妤微微有些局促,忙賠笑道:“是啊!冊妃之禮未過,稱一聲昌妃原是尊重,可如今......”

    玄淩淡淡“唔”一聲,“冊妃禮......”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后。

    未等玄淩啟齒,皇后已然起身,屈膝行大禮,“臣妾無能,不能約束胡氏,便請皇上示下,臣妾該如何管束六宮?”

    皇后此言一出,六宮宮人面面相覷,忙不迭跪下,連連俯首道:“皇后言重,臣妾等有罪。”

    皇后輕吸一口氣,“論親疏,蘊蓉是臣妾表妹,臣妾無論如何要多為她擔待些;論理,蘊蓉是和睦帝姬生母,于社稷有功,所以臣妾一向對她厚待寬縱,可是後宮風紀關乎社稷安寧,臣妾十數年來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眼看一眼玄淩,動容道:“為正風紀,當年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一朝斷送,因此今日之事還請皇上聖斷吧。”

    玄淩眼中滑過一絲深深的蔭翳之色,默然片刻,道:“胡氏僭越冒犯皇后,不可姑息,朕念其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嬌縱,降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親自鞠養,移入皇后宮中。”

    胡蘊蓉一直安靜聽著,直到聽到最後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厲如箭。祺嬪見她如此情狀,忙拍著她的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動氣再惹惱了皇上,您是皇上表妹,又是晉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日皇上緩過氣來,翁主再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復位了,今日的責罰不過是皇上一時之氣罷了。”

    這樣的懲治,相對當年的我算不得多嚴厲,只是唯有不多的人才知曉,當年我的離宮乃是真正自願,並非嚴懲,所以今日胡蘊蓉的遭遇是困窘于我當年了。她未置一辭,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貴家天生的凜然之氣,只斜眼看著祺嬪搭在她肩上的手,帶著顯見的蔑視,清淩淩道:“你是誰?竟也敢來碰我?”

    祺嬪微微有些尷尬,作勢攏一攏手釧把手縮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她著意咬重“良娣”二字,頗有些幸災樂禍之色,提醒她尊卑顛倒,已不復往日。

    皇后輕輕搖頭,仿佛疲倦得很,“一時之氣?會否朝令夕改?若是如此,臣妾寧願今日不要如此責難胡氏,以免叫人以為宮中律法只是兒戲而已。”

    “皇后一定要朕說得明白麼?”玄淩凝神片刻,“胡氏入宮以昌嬪之位始,如今終其一生,至多以嬪位終,以此正後宮風紀。”

    皇后的神色清平得如一面明鏡,低首片刻,喚出人群中的陵容,抿唇一笑,“虧得昭媛細心,前兩天胡良娣病著她去探望,才湊巧發現此節。”

    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意外的愕然,輕輕垂首,“臣妾不敢。”

    皇后似沒有察覺周遭人等因此而生的對陵容怨懟與畏懼的眸光,似是不為讚歎“昭媛不愧為九嬪之一,明尊卑、正典儀,堪為後宮之範,”她停一停,轉首問詢于玄淩,“蘊蓉冊妃禮不復,昭儀之位亦失,九嬪不可無首,不如由安昭媛暫領其位。”

    從二品九嬪是嬪位中最高一階,分有九人,雖同為從二品,卻也有先後之分,皆是昭儀最尊,如今昭位之位無人,皇后此舉,意在推崇安氏而已。

    我淡淡一笑,虛名而已,皇后方才那一句話,才是真正玄機所在,利益所驅,連血肉親緣皆可割捨,同盟之間怎麼毫無芥蒂嫌隙?

    玄淩看蘊蓉一眼,怒其不爭,唇齒間卻也透著一絲溫情的憐憫,“回去看看和睦,著人送來皇后處,從此每月只許見一次,燕禧殿……暫且許你住著吧。”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2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09-8-23 02:26 PM 編輯

第六部 【十三、安得朝陽鳴鳳來(下)】

    胡蘊蓉深深拜倒,赤金福釧花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嬌小喜氣的臉龐折射出冷峻的豔光。貞貴嬪是有子息的人,聞得要人母女分離,已是不忍,這些日子她纏綿病中,此刻強撐病體坐在殿下,遙遙望一眼玄淩,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絲不解,想請問......良娣。”

    玄淩溫言道:“你說。”

    貞貴嬪得他許可,方依依道:“臣妾以為,這衣裳上繡紋類似鳳凰不錯,卻也只是類似而已。鳳之象也,鴻前、鱗後、蛇頸、魚尾、鸛嗓鴛膽、龍紋、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高六尺許。而此衣衫繡紋,高先不足六盡,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卻皆非正宮純色,不見龍紋而是蛇紋,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純金色,似乎與鳳凰也不完全相像。”

    貞貴嬪心細如發,一一指出,每指一樣,玄淩蹙緊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話音剛落,已聽得有一女子沉穩之聲從殿門貫入,朗然道:“不錯,此紋並非鳳凰,而是神鳥發明!”

    繡夏不由皺眉,低喝道:“皇后正殿,誰敢如此無禮,大聲喧嘩!”

    來者絲毫不理會繡夏的呵斥,只向玄淩與皇后深深一拜,“奴婢瓊脂向皇上、皇后請安。”

    瓊脂乃是胡蘊蓉陪嫁,更兼從前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皇后亦要讓她幾分薄面,不由輕叱繡夏,“瓊脂護主心切也變罷了,你怎也半分規矩不識!”

    瓊脂淡淡一笑,“素聞貞貴嬪卓然有識,果然不錯,老奴代小姐謝過。”她自雲“老奴”,頗有自恃身份之意。說罷答徐展開手中畫卷,畫卷上有五鳥,彩羽輝煌,莫不姿采奕奕。瓊脂抬首挽一挽鬢髮,緩緩道:“古籍中有五種神鳥,東方發明,西方(不認識),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鳳凰,發明似鳳,長喙、疏翼、圓尾,非幽閒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難怪諸位娘娘不知,這些神鳥除鳳凰之圖流于人世之外,餘者都已失傳許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難尋到。”說罷將畫卷與衣衫上圖紋細細比對,果然是神鳥發明而非鳳凰,只是兩者極其相似,若不講破,極難分辨。

    “皇后位主中宮,當之無愧為女中鳳凰,皇后之下貴淑賢德四妃分屬東西南北四宮,正如東西南北四神鳥,璧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宮,可以(不認識)相兆,我家小姐並未衣以鳳凰,實在不算僭越!”瓊脂說罷扶起長跪于地的胡蘊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淩兩相一看,不覺歉然,伸手去挽蘊蓉的手,“你也不早說,平白受這委屈。”

    胡蘊蓉滿臉委屈神色,帶著一抹小兒女的撒嬌,渾不見方才一語不發的冷傲神色,她甩開玄淩的手,頓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氣,我還敢分辨麼?若一急起來,表哥曉得蓉兒的脾氣,必定口不擇言惹惱了表哥,到時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一旁安陵容聽到“蓉兒”二字,不由一愣,本能地轉過頭來,旋即省悟,揚唇漠然一笑。這是我第一次聽蘊蓉在玄淩面前如此自稱。我微一揣摩,此“蓉兒”非彼“容兒”,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安陵容這一聲“容兒”珠玉在前,生生奪了自已在玄淩心中的分量,我暗笑,胡蘊蓉的心結,想必也有此一節吧。

    玄淩又好氣又好笑,“你何曾是這樣膽小的人兒,在朕面前不敢強嘴也就罷了,如何方才在皇后殿中也不好好說話,倒叫皇后這般著惱?好好的生出這場風波來?”

    趙婕妤眼珠一轉,滿面含笑,忙介面道:“也是呢?誰不知胡妹妹素來伶牙俐齒,早早把事兒說完了不就好了,皇后最是心胸寬廣之人,這些誤會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們姐妹驚惶惶地奔波一場了。”

    胡蘊蓉眼波一轉,脆生生笑道:“臣妾怎會不願與皇后細細說明?只是臣妾一時昭陽殿,皇后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只剩臣妾與皇后兩人,開口便是“大義滅親”四字,臣妾每每在皇后跟前稱一句“表姐”,何曾見過今日之景,只顧著傷心害怕,哪里還敢辨呢?連淑妃一進來也被皇后一通排揎,責她優柔懦弱,嚇得淑妃大氣兒也不敢出。“她的目光自皇后面上涓涓而過,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氣,表姐是久病初愈之人,難免容易動氣些!”她附到玄淩耳邊,悄悄道:“除了太醫常開那些藥,表哥也得請太醫為皇后治些坤寶丸、白鳳丸、複春湯才好。”

    蘊蓉說得雖輕,然而近側幾個年輕嬪妃都已聽見,忍不住捂嘴輕笑。玄淩笑著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罵道:“胡說八道,皇后哪里就到如此地步了。”口中雖笑,然而目光觸及皇后,眉心一動,似有怒意輕扯,到底按捺了下去,只淡淡道“往後少動些氣,於你自已身子也不好。”

    皇后眼見此變,倒也不急不躁,垂首從容道:“蘊蓉素得皇上與太后關愛,她若犯錯,豈不是叫皇上與太后添堵傷心,愛之深責之切,臣妾也是關心則亂。”

    蘊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瓊脂說了一句,“那麼多謝皇后關懷了。”

    呂昭容躊躇良久,似有話按捺不住,終於脫口道:“方才瓊脂姑姑說皇后乃中宮鳳凰,淑妃入主西宮,乃是神鳥**之兆,那麼如你所言,胡......”她微一遲疑,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她衣繪神鳥發明,豈非入主東宮,是承位貴妃之兆!”想起宮中傳言蘊蓉已封昌妃,將登貴妃之位的傳聞,她不由暗暗咂舌。

    傳言不過是傳言,若真有此心還如此昭然于眾,連得寵數月的余容娘子也不由連連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胡蘊蓉充耳不聞,小心翼翼解下頸上束金明花鏈上垂著的一塊玉璧捧在手心,斂衣裳、正裙據,鄭重拜下,“皇上以為臣妾何以敢以發明神鳥自居?皇上還記得臣妾生來手中所握的那塊玉璧?”她將手中玉璧鄭重奉上,“請皇上細看玉璧反而所雕圖案。”

    我站在玄淩身旁細看,那是一塊罕見的赤色玉璧,不過嬰兒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雞冠,溫潤以澤,紋理堅縝密細膩,通透純澈,正面的寓意弦紋古樸凝重,刻著“萬世永昌”四字,觸手而生溫厚之意,反而則是一對神鳥圖案,乍看之下極似鳳凰,細細分辨才能看出是東方神鳥發明的形狀。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見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親自從手中取出這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以此徵兆大周國運萬世綿澤,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愛,得以懷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鬆懈。臣妾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日夜不安,只得時時祈求神明眷顧,庇佑大周。又見玉璧所琢紋樣極似鳳凰,心下膽怯又有些疑惑,心想兩位表姐皆為皇后,且宜表姐如今正主後宮,臣妾玉璧上又怎會真是鳳凰?查閱無數古籍才知乃是神鳥發明。臣妾聞得古時神鳥發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風調雨順,喜不自勝,因而親自動手繡在素日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時時求得庇佑,並非有心覬覦貴妃寶座。“她容色肅穆莊重,款款道來,大有一朝貴妃的高遠風華。

    玄淩親自攙她起身,微微動容,“憐你一番苦心了。”

    蘊蓉稍見羞色,倨傲地揚起她小巧的下巴,看向安陵容,“也虧得昭媛心細如發,處處在燕禧殿留心,連來探病也不放過,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達天聽,且宣揚於人前,”她似笑非笑道,“還要多謝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日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該的,不想卻愛屋及烏用心過了,怪道皇上總是對昭媛格外垂憐呢。”

    祺嬪與祥嬪對視一眼,托腮笑道:“是呢,總有人愛興風作浪的,本來這時候咱們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鳥的逗鳥,都自得其樂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局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膽子小,心裏又藏不住話,本是想皇后娘娘與胡妹妹是自家姐姐,必然好說話的,不料兜兜轉轉生出這樣大風波來,都是臣妾的不是。”說罷便已垂淚跪下。

    玄淩睇她片刻,“你也是素日太小心翼翼,日後留心著些就是。”轉臉對著蘊蓉已是含笑,脫口道:“你有這份赤子心腸,如何當不得貴妃?”

    一絲難掩的喜色自蘊蓉眼底滑過,轉瞬湮滅於她光豔的神采中,“皇上過獎了”

    沒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迴路轉,撒嬌撒癡,這“貴妃”之諾如何會輕易來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

    人的欲求如深壑難填,得到貴妃之後,她想要的又是什麼呢?我凝眸於她嬌小的身軀,轉眼去看鳳座上的皇后,不由暗笑,有皇后開了自貴妃而立後的先例,胡蘊蓉胸中野心只怕真不小呢!有這樣一位表妹,也夠皇后頭疼的了!

    只是細細留心她素日心胸行徑,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會是好相與的呢?何況,朱宜修尚在後位,玄淩又顧念我與端妃,她這貴妃“當得”與“當不得”之間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我一垂眸,翠袖掩飾著輕咳一聲,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輕,玄淩恍然會意,意識到自已的失言,微微有些尷尬。

    我笑道:“當年皇后亦自貴妃而立後,若真如皇上所言,日後胡妹妹成了貴妃,中表之親皆為我大周貴妃,可不是一段佳話麼?”我一眼余容娘子,笑語盈盈:“方才娘子還稱胡妹妹為良娣,當真該打該打!”

    皇后微一凝神,已然含笑,“平白叫蘊蓉受了貶為良娣的驚嚇,這冊妃之禮便則本宮和淑妃一起好好操辦,當做壓驚賠禮,皇上意下如何?”

    玄淩應得爽快,“先行了冊妃禮再說,皇后熟知典儀,便好好花些心思在蘊蓉身上吧。”

    皇后的笑容似輕浮的流雲,拉過我的手道:“今日也叫淑妃委,說到衣衫僭越之事,淑妃是最清楚不過了,當年她獲罪出宮,歸根究底也是為了姐姐的一件衣衫。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卻也最重宮規。今日淑妃本是來勸和本宮的,誰知本宮一見她念起舊事更難過了。”說罷指著我向眾人道:“淑妃是何等聰明樣人,為著無心犯了規矩衝撞了已故的純元皇后,當年本宮與皇上不得不揮淚嚴懲。今日蘊蓉之事,本宮以為她忘了前車之鑒又衝撞了本宮,唯恐又要行昔日之事,更是痛心,脾氣未免躁了些。”她殷殷叮囑,“幸好是一場誤會,只是宮規嚴謹,人人都是一樣的,各位妹妹必得注意言行,否則本宮縱然心中顧惜也不敢違背祖宗百年規矩。”

    眾人口中喏喏,我聽皇后提起當年恨事,心中恨極。然而玄淩面前亦不能露出什麼,只垂著應了。

    “皇后這話錯了!”眾人正俯首間,胡蘊蓉語出驚人,唇邊滑過一絲淺淺笑意,閑閑道:“僭越服制,冒犯尊上自然要嚴懲,只是......比方方才皇上以為臣妾在衣衫上繡鳳凰圖案乃是有意,當年淑妃錯著純元皇后故衣乃是無心。以為臣妾有意降為從五品良娣,淑妃無心卻貶為正六品貴人,聽聞淑妃當年禁足棠梨宮之時可受了不少委屈,內務府所供飯食皆是餿腐的,大冬天連煤炭也不給,凍得淑妃和奴婢一般長了凍瘡不說,連要請個太醫也賠上了近身侍婢的性命。臣妾若真如皇上所懲,每月還能見和睦一次,淑妃卻是被廢入甘露寺,若不是她福氣厚些,只怕這輩子連朧月帝姬是什麼樣子都不曉得了!”

    “內務府那些敢欺淩你的奴才都被朕罰去了洗桶,”心底百感交集,難怪回宮後浣碧要私下查處那些當年欺辱棠梨宮的內監卻一個個無跡可循。原來還有此節。玄淩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縷內疚之色,“朕一直以為流朱的死只是意外。”

    “多謝皇上。只是,都是過去的事了。”髮髻上紫金六面鑲玉步搖累累垂下的珠絡掩住了我不平靜的眼波,聽起來我的聲音是無比感動的。我停一停,含笑向胡蘊蓉道,“皇上厚愛妹妹,所以不忍重責,論與皇上的親疏情分,本宮又怎敢與妹妹比肩呢?”

    她提起往日寒微之事,語中頗有自得之色,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費上一番唇舌分明只為炫耀,“淑妃妄自菲薄了,倒不是表哥有意偏愛于我,而純元皇后和皇后表姐是不一樣的,原在府裏的時候純元皇后乃是正室陶夫人所出,皇后表姐是三姨娘的女兒,”她眼裏有刻薄的笑意,“純元皇后乃是皇上的嫡配皇后,也是皇后表姐的嫡出親姐,當日朱門出了一後一妃乃是城中佳話,只是純元皇后在世時皇后表姐還是貴妃,封後也是續弦,民間娶妻尚分結髮與填房,嫡庶長幼有別,皇后又怎能自認與純元皇后並肩?”

    她這話說得極辛辣!宮中人人盡知皇后乃是庶女出身,雖在純元皇后逝後也立為皇后,只是人人心中有數,這兩位皇后莫說在與玄淩的情分上有天壤之別,他日若玄淩崩逝,陵寢之內也只得由元配皇后與之同葬,朱宜修唯有在一丈之外的左側才有其安放棺樽之地,此中微妙,人盡皆知,只是誰敢冒此大不韙宣諸於口。

    皇后素來覺靜從容,聞得“嫡庶”二字也不由臉上肌肉一搐,再聽到“結髮”、“填房”幾字,面上還未露出什麼,指尖已顫顫抖索,想是動了真怒,我自進宮以來,從未見她有如此神色,人人皆有軟肋,皇后亦不例外。

    然而也不過一瞬,她把顫抖的指尖籠在了寬大的蓮袖中,“本宮只有這一個姐姐,自幼姐姐愛護關懷,姐妹情深,本宮自然處處以她為尊,不敢與之比肩。”

    嘲諷的笑意自蘊蓉唇角閃過,她神色誠懇,“是呢,我也是這般想的,表哥說是不是?”

    玄淩的目光並未著落在任何人身上,遙遙天際,玄淩似乎在目光盡頭看到了純元皇后絕代姿態容,唇齒間輕吐的音節帶著一種深刻纏綿與眷戀,“自然是不一樣的。”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2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09-8-23 02:29 PM 編輯

第六部 【十四、流言風霜擾紛紛】

    身份尊卑,血肉之軀的人,都會受傷。而心底的傷往往比皮肉之傷更難癒合。

    皇后對玄淩的失神仿佛已經司空見慣了,對他口中一往情深而商人的語句也置若罔聞。然而胡蘊蓉的一席話恰恰擊中玄淩傷處,皇后關於姐妹情深的解釋似乎並不十分奏效,他眉宇間的薄怒和愁緒被她蓄意挑起。

    我逐漸明白,只要面對純元皇后之事,事無巨細,他總是容易失去理性。

    皇后也不再加以辯白,不卑不亢屈身,平靜道:“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的過錯。若然蘊蓉真正不敬尊上,乃是本宮約束不力之罪;如今臣妾未能明察秋毫,通古博今,以致蘊蓉受了委屈,也是臣妾無知識之過。無論哪一樣都是臣妾的罪過,臣妾自請罰俸半年,抄錄《通史》三十卷,以記此薦。”

    玄淩本有幾分薄責之意,見她如此自責,只得抬手扶她,“不知者不罪,皇后何苦如此?”奈何皇后始終不肯,百般堅持,玄淩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應允。皇后最己,嬪妃安能自安?我亦只得跪下,自請陪皇后抄錄《通史》,罰俸一年,口中道:“臣妾枉有協理六宮之責,卻不能為皇后明辨是非,乃是臣妾大過。”一語如此,在座嬪妃紛紛下跪,請求寬恕皇后與淑妃。

    中間盈盈一人並不下跪,施施然如鶴立雞群,慢條斯理道:“昌妃受屈,淑妃不能寬解安慰,其罪一;皇后盛怒時優柔無措,致使後妃怒目,驚擾皇上,其罪二;淑妃不能協理皇后明斷曲折,才疏學淺協理六宮不當之責,其罪三。”皇后之下,後宮乃我最尊,眾人見她如此大言無懼,信口雌黃,不覺面面相覷,相顧驚愕,祺嬪恍若未見,依舊道:“此三罪昭然若揭,不過都不及淑妃另一罪狀”她很滿意此刻眾人驚慌中因她拖長的語調而生的好奇,目光徐徐環視,方隱了一層笑意,道:“淑妃私通,穢亂後宮,此罪當誅!”

    她一語未落,眾人面上皆生了一層寒霜。我邃然一驚,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似被什麼動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臟肺腑皆搐成一團,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凍得整個人格格發抖,幾乎不能動彈。

    玄淩頓時大怒,劈面朝她臉上便是一掌,斥道:“賤人胡說!”清脆響亮的耳光餘音未絕,仿佛一掌劈在我太陽穴上,腦中隱隱作痛,我只覺得目光如要噬人一般,如釘子一般死死釘在祺嬪身上。祺嬪唇角有鮮紅的血珠沁出。她捂著半邊臉毫不退縮,只抬手含著痛快的笑意恨恨地看著我。

    皇后亦是失色,起身斥道:“宮規森嚴,祺嬪不得信口雌黃!”

    祺嬪伏地三拜,舉起右手起誓,鄭重道:“臣妾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五雷轟頂而死,死後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葉瀾依“撲哧”一笑,在氣氛沉重的大殿裏聽來格外清脆,“臣妾還以為是什麼毒誓呢?原來不過如此而已。死後之事誰又能知,以此虛妄之事賭誓,可見祺嬪不是真心了。”說罷便起身要牽住玄淩的手,口中道:“罷了。皇上也不必在這兒聽祺嬪說笑話了,不如去臣妾閣中聽戲去,今日梨園子弟排了新曲目呢。”

    玄淩亦不耐再聽,剛要發話。祺嬪狠狠瞪了葉瀾依一眼,猛力一咬唇,發了狠勁道:“臣妾管文鴛以管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虛言,全族無後而終!”

    她一字一字說得極用力,仿佛使足了全身的力氣一般。說完,整個人似虛脫一樣,只盯著我“呵呵”冷笑。

    她拼上管氏全族起誓來告發我,如此不留餘地,想必已有了萬全之策。我心中愈來愈冷,只無望地盯著玄淩,盼他莫要相信才好。玄淩亦不意她會發此毒誓,皇后輕咳一聲,向玄淩道:“祺嬪如此鄭重,或許有隱情也未可知,倒不如不聽。若其中真有什麼誤會,立刻開解了也好。否則諸位妃嬪都在此,日後若以訛傳訛出去,對淑妃清譽亦是有損。”

    玄淩本欲拂袖而去,聽得祺嬪如此發狠亦不由怔住,皇后一勸,他停住腳步,冷道:“朕就聽你一言,若有妄言,朕就按你誓言處置!”

    炫目的紅麝串垂在她豐滿白皙的胸前似毒蛇“絲絲”吐著的鮮紅信子,直欲置人死地。她靜靜道:“是。”

    皇后端坐,聲音四平八穩,“你既說淑妃私通,那姦夫是誰?”

    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殿中人的目光皆凝滯在祺嬪身上。她胸有成竹的冷毒笑意讓我感覺自己呼吸已悶窒,冰實的胸口隱隱有碎裂成X粉的驚痛與恐懼。她恨恨吐出幾字,似從口中吐出最嫌惡的污穢,“太醫溫實初!”

    我的心在這一刻驟然停止了震盪,平靜下來,胸腔在瀕臨崩裂的瞬間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氣,立時舒暢了許多。轉眼看見葉瀾依也松了口氣。我慢條斯理地撥一撥景泰藍紅珊瑚耳環上垂下的碎碎流蘇,輕聲道:“是麼?”

    我的平靜並未使眾人的狐疑濾去幾分。相反,聽到“溫實初”這個名字讓本來將信將疑的人更加篤信。趙婕妤道:“果然呢,宮中除了侍衛和內監,唯有太醫能常常出入。內監不算男人,侍衛粗鄙,相形之下也唯有太醫能入眼了。”

    祥嬪掩袖詭秘一笑,“溫實初是淑妃的心腹,又奉旨照拂皇子與帝姬,日日都要見上幾回的,若說日久生情也是難怪。”

    久無聖寵的康貴人似思索狀,咂嘴道:“我還記得當時淑妃初入宮為貴人時臥病許久,當時便是溫太醫診治的。”

    眾人似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神情各異,趙婕妤與祥嬪相視一笑,道:“康貴人好記性,幸得你當年和淑妃同住過一段日子,曉得的比咱們多些。原來孽情深種,始於當時也未可知。”

    康貴人怯怯看我一眼,忙不迭搖手道:“不是不是!我並無這樣的意思,兩位妹妹誤會了。”

    陵容似有憤懣之意,道:“兩位姐姐怎可揣測!淑妃姐姐入宮病重由溫太醫照拂乃是情理之中,溫太醫醫術高明不說,與姐姐兩家本是世家,常有來往的。當年選秀入宮時本宮曾與姐姐同住甄府,溫太醫與姐姐和甄公子自幼便是相識,入宮互為照拂也是應當,怎會有私情這一說!”她轉首看著玄淩道,“臣妾願意相信姐姐清白!”

    她言辭懇切,然而如此言語,玄淩臉上愈添了一層不悅之色,端妃微微蹩眉,敬妃面上亦籠了一層陰雲。

    “如此說來,竟是青梅竹馬了!”祥嬪“嘖嘖”道,“看來祺嬪所說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何止是青梅竹馬!淑妃入宮前溫實初還曾上門提親。”祺嬪頗有自得之色,喚過身邊侍女,“把陳四家的帶上來。”

    大殿光線所聚處走來一個身形小巧的女子,仿佛有些年紀了,背影也有點佝僂,一身半新的翠藍家常婢僕衣裳,一進殿腿一軟便跪在了祺嬪身後,磕了兩個頭道:“奴婢給皇上皇后請安。”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忽而疑惑,這聲音很有些耳熟。敬妃看我一眼,意指是否知道此女的來路。我仔細分辨她匍匐的身影,終究一無所獲,只得搖了搖頭。

    玄淩皺眉道:“抬起頭來說話。”

    那婦人怯生生抬頭,她看上去並不算很老,但眉目間有飽受風霜摧殘的痕跡,使她過早呈現出老態。那婦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溜溜一轉,萌發出一點熱切的期盼,很快隨著她的面容一同木然下去。我仔細分辨她的容貌,驀地靈光一現,喚道:“玢兒!你是玢兒!”

    她想要應聲,卻被轉頭的祺嬪狠狠瞪住,嚇得忙忙噤聲。祺嬪撇了撇唇角,道:“淑妃還認得她!只是她現在可不是甄府裏的小丫鬟玢兒,是管府裏管馬房的陳四的媳婦兒。當年甄府獲罪,所有奴僕全部充公變賣,要不是管府裏買了她給她口飯吃,現在早餓死街頭了。”

    我鼻中酸澀,昔年的玢兒是多麼活潑伶俐的一個小丫頭,愛玩愛笑,如今生生被磨成了一個半老的婦人。我留意她神色,這些年,想來她過得很不如意吧。

    我伸手攙她,“玢兒,有什麼先起來回話吧。”她的手猛地一縮,更往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奴婢不敢。”

    祺嬪不耐煩地回頭,道:“囉嗦什麼!回完了話就是。我只問你,昔日你在甄府當差,溫實初是否曾向甄家大小姐,也就是你眼前的淑妃提親?”

    玢兒看看她,又看看我,神色悽楚。很快,她避開我的目光,聲如蚊蠅地低語幾句。祺嬪怒起,喝道:“皇上皇后面前得要大聲回話,陳四沒說給你規矩麼?”

    玢兒聽到“陳四”這個名字猛地一哆嗦,眼中已有了淚意,慌忙道:“淑妃娘娘選秀半月前,溫太醫曾上門提親。不過不是過了老人夫人的面兒來的,只是私下到娘娘面前說了。”

    玄淩緊接著問:“娘娘答允了沒?”

    玢兒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娘娘……”她的目光遇到祺嬪淩厲的眼神,欲言又止,終究把後頭的話吞了下去。

    玄淩面上肌肉微微放鬆,敬妃微笑道:“臣妾以為,如果淑妃與溫太醫有心,或許近日也就不在宮中了。可見淑妃心底坦蕩,二人並無私情。”

    祺嬪“咯”地笑一聲,“敬妃娘娘也忒心善了。淑妃心比天高,怎會甘心嫁一個小小太醫,自然是要參選了再去。只是溫太醫私自求親,諸位試想,若淑妃從前並無半點意思,他又怎會貿然去提親呢?可見是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的。”

    這話若要細細辨析起來的確無可辯駁,我淡淡一笑,看向玄淩道:“臣妾不信青梅竹馬,只相信姻緣天定,百轉千回亦能相聚,決非人力可改。”

    貞貴嬪病中吃力,仍勉強溫婉一笑,“淑妃這話的確有理。皇上與淑妃幾度離合,可見姻緣天定,旁人的情誼也不過虛妄揣測而已。”

    祺嬪冷冷道:“淑妃的確福澤深厚,我等卑微之人如何堪與相比,只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回宮後仍與溫實初私相密會,戀姦情熱。”

    敬妃正色道:“祺嬪,本宮素知你與淑妃結怨已深,只是口舌易生是非,斷斷不可亂說話。”

    周婕妤以手捂耳,似不忍聽之狀,啐道:“戀姦情熱這等俗語怎能出自宮嬪口中,何況你還曾為貴嬪,更該懂些禮儀!即使如你所言溫太醫與淑妃真有來往,也該隱秘無人知曉,無憑無據地說戀姦情熱這般污言穢語,你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麼?”

    祺嬪素來不把周婕妤放在眼裏,不由輕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淑妃做得這些污穢事體,難道還要用好話捧著她麼?自然是什麼為人配什麼話兒。婕妤說什麼隱秘些的話,事情到今日才揭曉,未必不是每每有人替淑妃掩飾的緣故。”說著眼風往貞貴嬪身上一轉。

    貞貴嬪被其目光所觸,滿臉困惑,原本憔悴的臉色更見蒼白。

    “放肆!”玄淩已在皇后身邊坐定,驟然迸發出怒意,“你只說你知道的,又去攀扯旁人做什麼!淑妃是什麼為人,朕還沒有發話,你就要替朕做主了麼?”

    祺嬪稍稍收斂,不情願地應了聲“是”,道:“淑妃回宮後溫實初照顧生產,殷勤有加,至今每每在宮中私會,不僅在皇上為她所建的柔儀殿中偷歡,連在貞貴嬪宮中也不掩飾。”

    貞貴嬪見扯到自己身上,慌得迅疾站起,辯道:“臣妾並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她是病虛了的人,怎經得起猛地站起,一時沒站穩,人倒發暈晃了一晃。

    桔梗忙在後面扶住,玄淩道:“你既病著,有什麼話坐著回就是了。”

    祺嬪伸手擊了兩掌,殿柱後頭轉出一名宮女來,祺嬪道:“淑妃是否與人苟且,自然是她身邊的宮人知道得最清楚。只是淑妃身邊的宮人大多是舊人心腹,自然是替她望風掩飾得多。只不過事情做得多了總有露馬腳的時候,這個小宮女斐雯便見過幾次。”說罷吩咐,“你自己把看見的聽見的說與皇上和皇后聽。”

    斐雯見了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磕了個頭跪著,玄淩認得是我宮中服侍的小宮女,不覺更添了一分疑色,問:“你什麼時候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不得添油加醋,不得減字漏話,更不得有半句妄言,一五一十說給朕聽。”

    斐雯道:“是。有一回是在貞貴嬪宮裏,內務府送給二皇子的衣料上被投了天花痘毒,幸虧淑妃娘娘發現得早,忙請溫太醫來看。結果溫太醫一進來也不先問別的,只問娘娘碰過沾了痘毒的衣裳用烈酒洗過手沒?那日溫太醫發了好大的脾氣,奴婢見溫太醫是未央宮裏常來常往的,脾氣最好不過了。這倒是頭一次看他擔心娘娘安危呵斥了娘娘。奴婢就想,虧得娘娘與太醫常常來往,平日裏也一同喝茶說話熟撚慣了,否則定要治太醫一個不敬之罪呢。還有一回是在娘娘自己宮裏,那日娘娘請了溫太醫來說話,裏頭也沒什麼人伺候著。玉嬈小姐急著進去找娘娘,奴婢怕小姐驚擾了娘娘和太醫說話,忙跟著進去想要攔下,誰知就看見溫太醫的手拉著娘娘的手,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靜靜兒坐著。溫太醫一看見奴婢和玉嬈小姐進來,忙慌得撤了手。奴婢還瞧見溫太醫衣袖口子上翻出來一截,繡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竹葉。此後奴婢越想越害怕,怕娘娘來日知道奴婢看見了要殺了奴婢滅口,心裏再三拿不定主意,一個人偷偷在太液池後頭哭,誰知祺嬪小主看見問起,奴婢是個心裏沒主意的人,只好一五一十告訴了小主,求小主做主。”她低一低頭,似極力思索著什麼,停了片刻道:“奴婢見過的就這兩回,其餘沒見過的也未可知了。”

    斐雯口角俐落,然而細節處描繪面面俱到,由不得人不信。她後面的那句話如火上澆油一般,“嗤”地澆起了玄淩眼底陰鬱的火苗。他摩挲著手指上碧沉沉的翠玉扳指,“燕宜,你還記得有這樣的事麼?”

    燕宜見玄淩含怒,眼中微見淚意涔涔,“那日在空翠殿中溫太醫見淑妃娘娘碰了沾染痘毒的衣物卻不及浣手的確情急之下語氣頗重。只是這話倒也不止是對淑妃,臣妾那日與淑妃都未曾想到要浣手,所以溫大人所說也是對臣妾。”她緩一緩病中急促的氣息,“恕臣妾多嘴,溫太醫照顧宮中嬪妃都盡心盡力,無論得寵失寵一概悉心照拂,臣妾等也收益頗多。”

    她語中所指,盡力撇開我與溫實初的關係,極力維護。我心中一暖,想起往日種種,心中更是感念。即使有些許嫌隙,也都煙消雲散了。

    趙婕妤抬手正一正髻上一朵半開的粉色月季,輕笑道:“貴嬪娘娘這話多少有點為此事發生在自己宮中做掩飾的嫌疑。”

    玄淩的拇指按在眉心輕揉不已,他閉眼道:“燕宜,你是不會說謊的。”

    燕宜輕輕抬手,平視玄淩的眸光中隱隱含情,“是。臣妾從不對皇上說謊。”

    玄淩微微睜開雙眼,淡淡道:“如婕妤所言,人人的話都有為自己私心的嫌疑,朕本就不該坐在這裏聽祺嬪說話了。”

    趙婕妤聽出玄淩薄責之意,不敢再做聲。祥嬪一甩帕子,皺著臉嫌惡道:“你不過是個小宮女,新近才得淑妃賞識讓你進了幾回內殿伺候,你才去了幾次就看見了兩回,那你沒看見的日子呢,豈不是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

    皇后眉頭輕皺,道:“此中關節交錯,一時也難以分辨明白。此刻只有淑妃在場,既然這事也涉及溫太醫,不如即刻把溫太醫帶至昭陽殿問話吧。”

    玄淩微一思索,即刻吩咐小夏子去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29 PM

第六部 【十五、遲遲鐘鼓初長夜(上)】

    時近黃昏,宮女們一一上前掌燈,明亮的燭火和衣裙碰觸時衣料特有的窸窸窣窣的柔軟聲響驅不散濃膠一般凝滯的氣氛。不一會兒,宮女們都退出去了。玄淩以手支頤,半靠在九龍座上,皇后端正的容色在燭火豔麗的光影下愈加顯得莊嚴。端妃似乎倦了,只顧閉目沉思。殿中只見諸女互相傳遞的眼風與揣測不已的神色,偌大的宮殿內半點人聲也無,只聽更漏緩緩,“叮咚”一聲落在蓮花銅盤中,餘音嫋嫋。

    溫實初趕來時想已聽到風聲,往日溫和的面龐沉鬱著,行禮如儀。他悄悄看我一眼,我依舊斷然立著,紋絲不動。

    祥嬪眼尖,尖著嗓子道:“溫太醫真是心系主子,一進來就先看淑妃身子是否安好,恨不能立刻搭上手請平安脈呢。”

    溫實初充耳不聞,只安靜道:“祥嬪小主心浮氣躁,聲音尖細,想是虛火旺了,等下微臣請太醫院送帖清火的藥了,想必服後不會再這麼急驚風的了。”

    我為他這樣的坦然平穩而欣慰。玄淩下巴輕輕一抬,李長行至溫實初身前,道聲“得罪”,翻起他袖口一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袖口上果如斐雯所言,繡著一朵碧綠的五瓣竹葉。

    玄淩的口氣聽不出喜惡,“這繡紋倒別致,一直都有麼?”

    溫實初不解何意,只得答道:“微臣母親素愛翠竹,所以凡是微臣衣裳的袖口都由家母繡一朵小小竹葉,以表思親之意。”

    如此微末細節一一對應,眾人心中更增了幾分相信。玄淩冷哼一聲,不作他言,葉瀾依立于玄淩身邊冷眼旁觀,一臉不以為然。敬妃鼻尖沁出一層晶亮的汗意,道:“溫太醫袖口繡的花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素日留心些就能看見,也當不得真。”

    周婕妤連忙附和,“是呀是呀,溫太醫不是說凡是他的衣裳,袖口都有如此花紋麼。”

    祺嬪盯住周婕妤,幽幽道:“這就奇了。一介太醫,見了淑妃自該注重禮節,怎麼倒像進了自己家一般翻了袖口面對面坐下說話,倒也真是愜意。如此下去,以後太醫們進了淑妃殿,翻袖子的翻袖子,解衣裳的解衣裳,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溫實初聽著不堪,急道:“那日淑妃本是喚了微臣去問淑媛的胎象,淑妃與淑媛一向交好,聽得淑媛胎象無礙,不日就能平安生產,一時高興賞了微臣吃茶。吃茶時卷一點袖子所以不曾顧全禮節。”

    祺嬪冷厲的目光盯了溫實初片刻,忽而笑道:“若非淑妃看重太醫,除你之外再不把太醫院任何一人放在心裏,如何會託付你去照顧與她情如姐妹的沈淑媛。我從前不曾想到這一層,如今看來,淑妃與太醫你的情誼真當是不一般。”

    祺嬪有備而來,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機,溫實初氣得面紅耳赤,道:“你……”。到底尊卑有別,溫實初把滿腔怒意生生咽了下去,再不理會。

    偏偏祺嬪不肯放過,指著他道:“溫太醫是否心虛,否則臉色怎麼這般紅?”

    玄淩的目光從眾人身上緩緩刮過,目光所及之處,不由人人低頭。他森然道:“朕要聽的是實情,你們倒像市井潑婦一般唇槍舌劍,統統轟出去才清淨!”

    他心中怒氣積鬱,卻也不肯沖我發作。我心中微微感念,轉首冷眼瞧著跪在地上的斐雯,泠然道:“斐雯,你在宮中這些日子,本宮倒沒瞧出你有這份心胸!”

    斐雯倒也不十分畏懼,仰首道:“奴婢不敢有什麼心胸!奴婢服侍娘娘,自然一份心腸都牽掛在娘娘身上。只是無論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是紫奧城的人,都是皇上的人。歸根結底,奴婢只能對皇上一人盡忠。若有得罪,還請娘娘恕罪。”

    這些日子她在我面前總是低眉順目的乖巧樣子,從未留意到她竟也長得唇紅齒白,十分可人。或許是今日面聖的緣故,更是著意打扮過。

    她這樣的神情叫我齒冷,“你對皇上盡忠也算是得罪于本宮的話,豈非要置本宮於不忠不義之地?”我看向玄淩,“若皇上還肯為臣妾的清白留兩分餘地,請容臣妾問斐雯幾句話。”

    玄淩凝視我片刻,點頭道:“你儘管問。”

    我走到斐雯面前,“本宮允你進內殿服侍也不過是這一兩月間的事吧?”

    斐雯略略一想,答道:“約摸有些日子了。”

    我頷首,“本宮也是看你為人伶俐,有心抬舉於你。如此你進內殿伺候也有好幾回了吧。”

    “統共五六回了。”

    我很是唏噓,“斐雯,不管今日之事結果如何,以後你都不能回柔儀殿,也不能再伺候本宮了。”

    斐雯微微一笑,帶得頭上一枚溜銀喜鵲珠花上的米珠墜子輕輕晃動,“只要在這宮裏伺候,無論服侍哪位元主子奴婢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點頭道:“好歹主僕一場,今日你既來揭發本宮私隱,想必也知道是最後一遭侍奉本宮了,自己分內的事也該做好。你出來前可把正殿紫檀桌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給擦拭乾淨了?”

    斐雯不意我有此問,不覺愣了一愣,道:“已經擦了。”

    槿汐不覺拍了一下手,歎道:“你這糊塗東西,娘娘的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哪里是青花底的,分明是海紋底。”

    斐雯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極力思索著什麼,半響道:“是奴婢記錯了,仿佛是海紋底的。”

    周婕妤忍不住“撲哧”一笑,掩口道:“斐雯的記性仿佛不太好呢。虧她還記得溫太醫袖口上竹葉花紋之類的小節,真是難為她了。”

    如此一來,斐雯不覺露了三分慌張神色,我假意怒道:“斐雯,你可想仔細,本宮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是青花底的呢還是海紋底的?”

    玄淩疑惑地“嗯”了一聲,疑雲頓起。斐雯左思右想,更是猶豫不定,良久,似是下了極大的狠心一般,“奴婢記起來了,是青花底的花樽沒錯。”

    “正殿紫檀桌上只有一盞繡花鏡屏,從未放過什麼琉璃花樽。你是本宮私下賞識的小宮女,允許你進內殿伺候,你沒把這些正經事放在心上,到日日只留心哪位太醫的手搭了本宮的手,翻出來的袖口上繡了什麼花樣兒。旁人若真撞見這樣私會情景早不敢細看,為何你連細葉末節都這般留意,如此居心,實在可疑!”

    我驟然發作的疾言厲色讓斐雯的慌張無處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來,嗚咽道:“奴婢不過據實回報,娘娘為何這樣凶?娘娘明知奴婢蠢笨,奴婢心裏日夜只擔心這件大事,哪里還留心得到旁的事情呢?”

    余容娘子“嗤”地笑了一聲,對著熠熠燭光照著細白手指上光豔璀璨的一枚琉璃彩戒指,光豔迷離之下映得她的容顏也增了不少麗色。她笑吟吟道:“素聞淑妃處處妥帖和氣,上下無一不服,近日看來倒是百聞不如一見,想來素日不得人心的地方也不少。祺嬪便罷了,斐雯還是自己宮裏人呢。臣妾倒是想,無論斐雯是什麼居心,能說得這麼繪聲繪色,細緻入微,想來不是假的了。”

    斐雯忙忙點頭稱是,口中道:“奴婢確實不敢撒謊。”

    敬妃入鬢長眉輕輕一挑,道:“余容娘子說得也不奇怪。只是祺嬪與淑妃娘娘的恩怨由來已久,祺嬪也不是第一遭對淑妃不敬了,咱們都是知道的。斐雯麼?淑妃雖看得起她,卻也不是能時時留在內殿伺候的,此中關節……”

    敬妃微一躊躇,輕輕地搖了搖頭,幾乎長久不語的端妃緩緩睜開雙眼,靜靜道:“若真如敬妃所說,斐雯既是不常進內殿伺候的宮女,想來若溫太醫與淑妃真有私情也不會在殿外人前私會,這樣的事自然是要防著人的,她又如何回回湊巧得以瞧見,還瞧得那麼真切。難道真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上天有意教斐雯來目睹揭發這樁宮中醜聞;還是這丫頭機靈過了頭,事事分外留心主子一言一行。”

    敬妃倒吸一口冷氣,長長的景泰藍嵌珠護甲敲在黃梨小幾上“嗒嗒”作響,“哎呀!這私窺主子可是不小的罪名。只是這丫頭為何要事事留心淑妃,私自窺探?她小小一個宮女能有這樣大的主見和膽子,難道真有人主使?”說著屈膝跪下,求道:“此事頗為蹊蹺,還請皇上細細查問。若真有人主使,那麼斐雯所說不能盡信不說,只怕還有更大的陰謀。”

    婕妤周珮亦跪下,拉住玄淩衣襟下擺道:“臣妾疑惑,祺嬪住在交蘆館,而斐雯是未央宮的侍婢。既然人人皆知祺嬪素來不敬淑妃,與之不睦,怎麼未央宮的宮女還會和祺嬪跑到一起來皇上面前揭發此事?為何不是先告訴皇后呢?”

    余容娘子道:“誰不知皇后身子才見好,一時無力理會,若真如斐雯所擔憂的,萬一哪天淑妃暗下毒手,皇后一個眼錯不見,宮中這穢亂之事便無人再知道,由得他們胡天胡地地去了。”

    康貴人本就不喜余容娘子位卑年少而得寵,念了句佛道:“我聽說茹素念佛的人心腸都好些,連螞蟻都不捨得踩死一隻。娘娘是在甘露寺為國祈福修行過的人,怎會有這樣穢亂不堪的事。”康貴人曾與我同住,多少有點顧念往日情分的意思,加之我晉位淑妃之後,她亦來往得十分殷勤。只是玄淩一向不許嬪妃擅自提起我當年出宮一事,她此刻一說很有些不倫不類。

    陵容亦勸道:“是呢。姐姐出宮禮佛數年,自然心念更加仁厚,且與皇上姻緣更深,得菩薩庇佑懷有子嗣,福澤深厚。”她轉首瞧著我道:“姐姐說是不是呢?”

    祺嬪聞言眸中一閃,迸出幽藍的亮光,一雙黑瞳直溜溜逼到我身上。她緩緩站起身來,想是跪得久了,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她便這樣撞到身前,逼視我道:“佛門清淨地,本是供人清修靜心的,甄氏生性淫賤,竟在甘露寺修行時大行穢亂之事。”她的聲音因急迫而有詭異的低沉,似蓄勢待發的獸,有一擊即中的狠決殺意。

    我聞得“甘露寺”三字,似五雷轟頂一般,冷汗涔涔從發根沁出,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耳中嗡嗡地焦響著,雙手狠狠蜷緊。

    槿汐一把在身後扶住我,叱道:“甘露寺乃大周聖寺,小主如此血口噴人,不怕菩薩責罰麼!”說著握住我手臂的指尖暗暗用勁,仿佛想把她的力量傳遞到我的身體。

    祺嬪似乎很滿意我震驚的表情,推開要扶住她的侍女的手,膝行至玄淩座下,拉住他墨赤色雙龍淩雲長袍的下擺,懇求道:“淑妃被廢出宮後,溫實初屢屢入甘露寺探望,孤男寡女常常共處一室良久。皇上若不信,大可傳甘露寺的姑子細問。”她停一停,又看皇后,“此刻人已在嬪妾交蘆館中。”

    皇后望著玄淩道:“要不要傳,還請皇上做主。”

    玄淩凝視溫實初微微發白的臉色,問:“溫太醫的意思如何?”

    他拱手,“微臣心中坦蕩,一切由皇上決斷。”

    玄淩看我,憐惜之中有難掩的疑色。我何嘗不知道他是多疑之人,我欠身,“皇上可傳她進來一問,不是為證臣妾清白,而是解皇上心中疑慮,”我停一停,帶了幾分自傷之意,“否則日後臣妾與皇上相處,君臣夫妻間若有了間隙,於誰也是無益。”

    玄淩微見難色,若傳、便是對我的不信任;若不傳、疑慮難消。胡蘊蓉依在他身側道:“皇上還是傳罷。要不傳這位人證上來,今日祺嬪會說更多事情出來,心中一口惡氣哪能消呀,保不准日後又鬧出什麼文章來。”

    玄淩凝神片刻,冷冷吐出一字,“傳!”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3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09-8-23 02:33 PM 編輯

第六部 【十六、遲遲鐘鼓初長夜(下)】

    不消一盞茶時分工夫,一名緇衣女子已在我眼前,她合十行禮,垂著眼簾道:“許久不見,淑妃還記得故人麼?”

    她抬頭,我一怔,已含了一抹冷笑,“靜白師父,能勞動大駕進宮,想必是挨的板子已經好了,能走動了,口舌也靈活了。”

    “阿彌陀佛。淑妃賞的一頓板子,教會了貧尼說實話了。”

    我凝眸片刻,“但願如此。”

    祺嬪道:“淑妃還要敘舊麼?”說罷看靜白,“師父有什麼話趕緊回了,也不耽誤師父清修。”

    靜白向玄淩與皇后行過禮,道:“娘娘初來甘露寺時才生產完,加之心緒不佳,總是日夜含悲,也不與寺中其他姑子來往。寺中眾尼想著娘娘是宮裏出來的貴人,又見她素不理睬眾人,只得敬而遠之。那時宮中常有一位年長的姑姑前來探望,偶爾送些吃用。除此之外只有位姓溫的太醫隔三差五常來看望娘娘,噓寒問暖,倒也殷勤。甘露寺是群尼所住之地,太醫終究是男子,時日一長,甘露寺中留言不少。貧尼總想著娘娘是貴人,雖然出宮修行,想來這太醫也是皇上牽掛娘娘才托來照看的,且日常也只安排娘娘和隨身侍女獨居一院。誰知後來有幾次貧尼經過,見白日裏娘娘房門有時也掩著,兩個侍女守在外頭洗衣操持,那太醫有幾回是笑著出來的,有幾回竟紅著眼睛。貧尼當時看著深覺不妥,想要勸幾句反被娘娘和她身邊的浣碧姑娘奚落了幾回,只得忍了。後來為避言語,淑妃娘娘稱病搬離甘露寺,獨自攜了侍女住在淩雲峰,從此是否還往來,貧尼也不得而知了。”

    靜白說完,玄淩臉上已隱有怒色,胡蘊蓉軟語低低勸了兩句。祺嬪將玄淩神色盡收眼底,含笑向靜白道:“我還有幾處不明白,想細問師父,還請師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靜白合十道:“小主儘管問就是。”

    “在甘露寺時淑妃獨住一個院落,並不與你們同住是麼?那麼也就是說有人什麼時候來來往往你們也不清楚了。”

    “是。”

    “那麼淩雲峰的住所是怎樣一處地方?”

    靜白與祺嬪對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瞼,連眉毛也耷拉了下來,“遠離甘露寺,杳無人煙,只有娘娘帶了侍女同住。”

    “哦”祺嬪拉長了語調,“如師父所說,那是一處比甘露寺更得天獨厚的所在了。”她停一停,環顧四周,“那麼師父所說的溫太醫,此刻可在殿中?”

    靜白念了一句佛,指著溫實初道:“便是眼前這一位了。”

    祺嬪逼近一步,“師父不會認錯人吧?”

    靜白搖頭道:“甘露寺少有男子來往,溫太醫頻頻出入,貧尼也撞見過幾回,斷不會認錯。”

    葉瀾依聽得靜白說了一大篇話,嘴角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笑意,拈了絹子按一按額頭,不勝厭煩道:“皇上,臣妾聽得乏了,想先回宮歇息。”

    此刻殿中波雲詭X,誰還顧及她是否肯在此中。何況,她從來不被認為是要緊之人,也無人理會。玄淩點一點頭,她依禮告退,行至靜白身邊時緩緩停住腳步,“師父在甘露寺修行?”

    靜白一怔,道:“有勞貴人垂問。是。”

    葉瀾依眸中訝異之色轉瞬即逝,“修行之人須得清淨,從甘露寺進宮一趟不易吧,我正有一事要麻煩師父,皇上垂愛要進我位份,我想麻煩師父在甘露寺供一盞還願的海燈,不知供奉幾斤為好?”

    靜白笑一笑道:“阿彌陀佛,修行之人怎可輕易進紅塵之中,貧尼只兩年前為通明殿送過一本手抄的《金剛經》,除此再無踏足。小主得皇上厚愛晉封原該供個大海燈,只是小主還年輕,又只進位一列,每日供個二三斤就可以了。”

    葉瀾依待要再問,眾人臉上已浮起嫌惡之色,祥嬪道:“貴人最會察言觀色,怎麼今日倒沒眼色起來。皇上要問靜白師父要緊話兒,你倒癡纏著問什麼海燈香油的話,豈不聒噪!”

    “瀾依多舌了!”她盈盈屈身,眼波兒悠悠蕩蕩一轉,嫵媚已極,“那麼有勞師父費心了,香油錢我會遣人送到師父手中,一切還請師父安排。”

    葉瀾依從不是這樣饒舌的人,我心念一動,細細琢磨片刻,心中一寬,不覺含笑。

    祺嬪望著玄淩道:“臣妾請問皇上一句,溫太醫頻頻探訪甘露寺是否皇上授意?若是皇上授意,那麼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了。”

    她眼中有灼灼的熱光,對映著我心底明知不可能的灰涼。皇后追問道:“皇上,是有這樣的事麼?”

    玄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不願置信的焦痛與失望,輕輕搖了搖頭。我的目光落在一臉死灰的溫實初身上,他急道:“淑妃所居之地的確偏僻,但有浣碧與槿汐兩位姑姑為微臣作證,微臣與娘娘絕無苟且之事。”

    祺嬪不以為然地一笑,祥嬪笑著抖了抖手中的松花絹子,“溫太醫當咱們都是傻子麼?誰不知道崔槿汐是淑妃的貼身侍女,浣碧是她的陪嫁丫頭,都是淑妃的心腹臂膀,她們的證詞怎可作數!也虧太醫你想得出來!”

    祺嬪拍一拍手,眉梢嘴角皆是得意,“事情已經清楚得很了。溫實初與甄氏自幼青梅竹馬,若非甄氏得選進宮,恐怕現在早是溫夫人了。入宮之後溫實初處處留意照拂,二人眉目傳情,情根深種。待到甄氏出宮,幽居甘露寺時,溫實初私下探訪,二人舊情複燃,暗通款曲,甄氏再設計搬去淩雲峰獨居,私相往來,如做了夫妻一般,多少快活。以至甄氏回宮後,二人在大內也罔顧人論,暗中苟且。”

    槿汐極力克制著憤怒,道:“小主這樣好本事怎不寫戲文去,愛編排誰都無妨。娘娘是否有罪還未可知,即便有罪也是有人蓄意誣陷。怎麼小主倒認定了淑妃娘娘一定與人私通一般,一口一個‘甄氏’起來!”

    祺嬪冷冷掃她兩眼,“賤人身邊的賤婢,甄氏若真有罪,你便是第一個為虎作倀的,豈能容得下你!”

    槿汐毫不示弱,口角含了一絲泠然之氣,“容不容得下自有皇上定奪,小主何必出口傷人!奴婢在小主面前不敢辯駁,的確是賤婢不錯。只是若較真起貴賤來,小主是正五品嬪,奴婢雖然不才,卻是皇上親口所賜的正一品內宮尚儀。小主是否應該自矜身份。”

    祺嬪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才要爭辯,皇后已遞了個臉色,帶了責備之意,“好了,和宮女吵吵鬧鬧的成什麼樣子,你也太不重身份。”

    祺嬪只得忍氣吞聲道了聲“是”。

    槿汐深深拜倒,向玄淩道:“奴婢在宮中服侍近三十年,淑妃娘娘並非奴婢服侍的第一個主子,也並非服侍得最長的主子,實在無需偏私。奴婢平心靜氣說一句公道話,娘娘與溫大人確無私情。”

    玄淩的步子有難以察覺的沉重和遲疑,他緩緩走到我身前,炯炯目光直欲探視我心底。須臾,他輕輕道:“你有沒有……”他遲疑片刻,終究沒有問出口。

    然而,沒有問出口的,是他難以自解的心魔。

    我壓抑住心頭澎湃的怒潮與酸楚,平靜地看著玄淩,靜靜道:“臣妾沒有。”

    玄淩點一點頭,任憑眼中陰霾的惑色不曾減去半分,他依舊揮了揮手,向皇后道:“罷了。朕相信淑妃。”

    他的手勢疲倦而蒼涼,胡蘊蓉見勢,睨一眼皇后輕笑道:“表姐也是的,這件事能有多難斷,祺嬪素怨淑妃,找了人來串供鬧些文章罷了。溫實初往淑妃殿跑得勤些原是他醫家的本分,若這樣子都要被人說閒話了,豈非咱們請溫太醫醫治過的嬪妃都要人人自危了。”

    皇后輕輕欠身,金X花鑲碧玉玉翠珠花細閃耀著月影般耀耀光華。她眼中有幽暗的星芒一閃,也不理會胡蘊蓉,只緩和道:“皇上若真要還淑妃一個清白,就該徹查此事,以免日後再有閒話。”玄淩“唔”了一聲,轉頭去看皇后,皇后道:“此事已經宣揚開來,諸妃在座都聽得明白。若不明不白了結了,皇上與臣妾自然都是相信淑妃的,可是外頭的人沒個准信聽在耳朵裏,人言可畏,反而有損淑妃聲譽。”

    胡蘊蓉嘟一嘟嘴,閑閑道:“認證不少了,一人一篇話聽得人腦仁疼,表姐若再無主意,夜深了咱們也就散了。”說罷冷笑,“今日也夠熱鬧了,一早扯上我,再是淑妃,三堂會審。知道的人呢說宮裏的人會找樂子,不知道的以為宮裏儘是雞鳴狗盜,欺上瞞下之事,更連累了皇上英名。”

    皇后微微一笑,“蘊蓉既有這許多不放心。不若去請了太后來做主便是。”

    玄淩聞言蹩眉,“糊塗!太后年紀大了,拿這些事告訴她豈非叫她不安心,愈加合宮不寧。”

    陵容盈盈而出,一襲粉白衣衫像一株淩水而出的俏麗水仙,哀哀眼波在燭光明媚的搖曳下似有淚水輕湧,她怯怯道:“姐姐為皇上生有皇嗣,又操持後宮大小事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姐姐對皇上一片深情。皇上萬萬不可輕信人言。”說罷長跪於地,以額觸地,連連叩首,“還請皇上細細查清此事,不要讓姐姐為人言所困。”

    呂昭容不屑轉頭,按著琵琶扣上金累絲托鑲茄形藍寶石墜角兒向貞貴嬪撇嘴道:“這會子她倒惦記著姐妹情深了,從前淑妃廢入甘露寺那會兒就不見她想著遣人去問候一聲,倒勞煩了人家溫太醫,若是她去了,眼下也沒那麼多男女私情的閒話了。”

    貞貴嬪望了陵容一眼,怏怏地別過頭,不願去看。

    余容娘子的裙擺上繡著大朵含苞欲放的緋紅芍藥,那鮮豔欲滴的紅色一路開到她的眼中,她向溫太醫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問太醫。”

    她彬彬有禮的神情使溫實初一度灰敗的神情稍稍鎮靜,他的聲音有些乾澀,“小主請說。”

    她一字一字道:“淑妃是有孕回宮,既在外頭有孕的,皇上不便時時去看望淑妃,按靜白師父所說倒是溫太醫來往頻繁。那麼淑妃這胎……”

    她的語句似雪亮的鋼針一針一針刺向溫實初,他原本蒼白的面色泛起急切而激憤的潮紅,“小主言下之意是以為娘娘的皇子與帝姬並非帝裔?事關社稷,小主怎可胡亂揣測!”他撩衣跪下,眼中有急潰的光芒,“皇上萬萬不可聽信小主揣測。”

    祺嬪搶在溫實初身前道:“淑妃宮外得子而回本就叫人有疑慮,余容娘子這話倒也不是憑空揣測,當時跟在淑妃身邊的只有槿汐和浣碧兩個,依臣妾之見,嚴刑拷問之下必有收穫。”

    我心頭一震,不由喝道:“大膽!重刑之下必多冤獄,豈有濫用重刑以得證供的。祺嬪的心腸不像是宮裏養尊處優的小主,倒大有周興、來俊臣這幫酷吏之風了。”

    祺嬪與我怒目相對,座下嬪妃震驚之下私語竊竊,皇后正色斂容,肅然道:“余容娘子揣測之事尚無確鑿依據,你們素日就愛人云亦云。本宮今日有命,不許你們再亂嚼舌根!”

    “人云亦云?”聽到這句話後,玄淩眼底陰陰欲雨的陰霾更重,凝成鐵銹般的灰色,“赤芍揣測之事難道宮中早有議論了麼?”

    皇后神色恭謹,陪笑道:“宮中女子長日無事,往往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玄淩的神色捉摸不定,疑雲更重,“以訛傳訛?那你告訴朕,是什麼訛傳?若真是唯恐後宮不亂的厥詞,你與朕也好平息謠言,安定宮闈。”

    皇后似有難言之隱,微一咬唇,目光憐憫地在我身上滑過,“此謠言從槿汐與李長對食之事起,淑妃有孕入宮,繼而早產,宮中人雲……人雲淑妃雙生子來路不明,並非皇上血脈。”說完她面有急色,“這等謠傳汙人清聽,皇上不可輕信。”

    玄淩微有霽色,“淑妃早產乃是宮中夜貓衝撞,誰可預料?再說淑妃身子虛弱,朧月也是八月而生,可見傳言不真!”

    皇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似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撫著心口道:“臣妾也是如此以為。”

    陵容聞得此言,喜不自勝,含泣拜倒,“多謝皇上皇后相信姐姐清白。當日姐姐意外早產,寬厚大量已不追究旁人責任,誰知背後還生出許多是非,實在可惡!”

    陵容不語便罷,一語畢之,座中一人的聲音雖小,卻清晰入耳,“淑妃早產數意外,可是貓為何無緣無故會去撲人,又不偏不倚撲在了淑妃的肚子上?如是旁人有意要害淑妃,為何淑妃事後並不追究,更不置一詞?除非……這根本便是淑妃妊娠之期已到,為掩真相所尋的藉口!”所言之人著一身藤青曳羅靡子長裙,正是素來與安陵容不睦的穆貴人。聽陵容這般維護我,忍不住出言質問。

    我暗暗搖頭,只顧意氣之爭,卻絲毫不知已落人全套。

    玄淩脫口道:“怎會?連孫姑姑都說涵兒與朕小時面容相仿。”

    祺嬪道:“其實孩子還小,定要說相貌似誰也未必一定。”

    斐雯忙介面道:“奴婢也正奇怪呢,娘娘生產那日,溫太醫趁著娘娘還未痛暈過去的時候問什麼保大還是保小的問題,奴婢就納悶這事本該問皇上和太后拿主意才是,怎麼倒問起娘娘來。先前奴婢嫂子生孩子的時候,倒是哥哥上去問過這樣的話,然後人多了忙進忙出,奴婢也無暇細聽,只聽見說什麼‘數十年的情分’,‘死心不死心’的話。”

    此語一出,眾人譁然。祺嬪揚著臉道:“皇后乃六宮之主,敢問皇后,妃嬪私通,罪當如何?”

    皇后滿臉灰心神色,擺手道:“本朝少有此事。從前太祖的如妃入宮後與南朝廢帝闕賢公私會,雖然只有一次,然而太祖震怒,當即絞殺,以正六宮。”她及時捕捉到玄淩眼中的不忍與遲疑,“皇上,請體念淑妃是予涵生母,還請從寬處治。”

    祺嬪一笑,”皇后寬仁,淑妃是三殿下生母不錯,可生父是誰還未可知。”她停一停,笑意更濃,作勢在自己臉上輕拍一掌,“真是嘴快,既不知生父是誰,哪里還能稱殿下,真抬舉他了。”她轉臉看著槿汐,“為今之計,唯有重刑拷打槿汐與浣碧兩個奴才。再不然,只得也委屈淑妃與溫太醫了。”

    祥嬪擊掌道:“是了是了。人是賤皮見肉,不用刑如何肯招!若真能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還不改口,那就有幾分可信了!”

    我的目光觸上李長急痛而無可奈何的目光,轉臉看著祥嬪道:“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不死也已成殘廢,即便還人清白又有何用!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祥嬪為何不自己身受一遍再來說話!”

    槿汐鼻翼微微張闔,端然行了一禮道:“為保娘娘清白,奴婢甘願承受任何刑罰,只是娘娘千金貴體不能無人照拂,還請皇上不要用刑于浣碧姑娘。”

    祺嬪伸手戳著槿汐額頭,“崔尚儀心智堅毅非尋常人能比,即便你能熬過種種酷刑又如何?浣碧是甄氏陪嫁,在未央宮跟半個主子似的嬌貴,若用起刑來,只怕還是她會吐露真相。”

    “姐姐,姐姐!”我正欲開口,陵容急急拉住我道,“陵容知道姐姐心疼浣碧與槿汐,只是她們若不受刑,姐姐更為難。縱使心疼,也只能忍一忍了。”說罷目光一轉,問道,“浣碧日日跟著姐姐的,怎麼今日倒不見了?”

    李長忙道:“六王病了好些日子,浣碧姑娘自請去清河王府照顧了,是以不在宮中。”他低一低身子,“若此刻強行喚回,只怕驚動了可王爺與各位宗親。此事尚未定論,不易外揚啊!”

    “不宜外揚麼?臣弟已經知道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3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09-8-23 02:38 PM 編輯

第六部 【十七、風彌霜落掩平生】

    清越的聲音震破了眾人迷茫的狂躁,視線所及之處,是一朗朗少年闊步邁進。

    那少年疏朗的面龐中隱者孤寒銳氣,雙眸中精光內斂、黑不見底,“臣弟進宮向兩位太妃請安。誰知經過內宮見各宮各院漆黑一片,人影都沒幾個,唯皇嫂宮裏燈火通明,就想過來一看究竟。水質在外頭聽見這些!”他一撩身上騰離盤暈石青長袍,大步流星上前單膝跪下,“臣弟身為宗親,原為淑妃娘娘與皇子帝姬作保。淑妃自入宮來夙興夜寐,憐老惜幼,凡是親力親為,無不勤謹,所以臣弟願意相信淑妃為人!”

    祺嬪不由色變,一張豐潤如滿月的臉龐瞬間迸出寒光似的冷笑,“九王眼高於頂,一向不愛與後宮妃嬪往來,怎麼今日倒能說出淑妃忒多好處來?夙興夜寐,倒像是王爺親眼見到似的!”

    玄汾少年氣性,目光往祺嬪身上一掃,忽生了幾分頑意,即刻針鋒相對,“倒也不用本王親眼看到她是否夙興夜寐勤謹只瞧淑妃嫂子身量纖纖,即可知她協力六宮辛苦。倒是祺嬪珠圓玉潤猶勝楊貴妃,可知是享福的人。嘖嘖,只是腦袋沒有身子這般龐然,相識滿腦子總想著如何算計別人費了不少腦筋,倒沒那麼肚滿腸肥。”

    玄汾話雖刻薄,然而形容祺嬪倒是十分生動,座中妃嬪幾番風波受驚不少,當下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祺嬪又狠又氣,滿臉漲成豬肝色,倒與她滿頭珊瑚瑪瑙珠飾十分相稱。

    祺嬪新貴出身,兄長這幾年在朝中也頗為的臉,不由增了許多嬌氣。玄汾不過是出身微寒的失勢親王,素來為她所輕,此刻受他奚落,如何能忍,不由頓足,指著玄汾道:“你!”

    話音未落,臉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玄汾所打,祺嬪一日之內挨了兩下耳光,氣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玄汾抱拳道:“皇兄剛才可聽到她方才言語,誣陷一個溫太醫還不夠,什麼夙興夜寐是臣弟親眼所見,竟要把臣弟拉進這壇渾水去麼?可見此人失心瘋了,隨口拉上人便誣陷與淑妃有私,她的話如何能信?”他想是氣極了,眼周皆是烈火般赤色,道:“臣弟與淑妃娘娘差了多少年紀,淑妃娘娘是皇兄的妃子,自然是臣弟的嫂嫂,淑妃協理六宮以來,對上對下無一不和氣妥帖,誰不知道臣弟生母微寒,不過是半個王爺,淑妃從未有半分輕賤,反而盡力照拂。今日臣弟說一句公道話,卻被這瘋癲女子指著鼻子說話,臣弟這親王當得也好沒意思,還不如閑雲野鶴去算了。”

    玄汾這話雖有幾分賭氣,卻也道盡宮中人情冷暖,皇后忙勸慰道:“九王多大人了,倒說起這賭氣話來!”他看一眼玄淩,凡事總有你皇兄和本宮做主。”

    玄汾平一平氣息,跪下道:“這女子雖然神志不清,但終究是皇兄的妃嬪,臣弟冒失打了她,還請皇兄降罪。”

    玄淩伸手向他,道:“也不怪你,起來吧。”

    祺嬪忍不住落淚,頓足道:“臣妾在皇上眼裏越發混的連個破落戶也不如了麼?!”

    玄淩眼皮也不動一下隻向玄汾道:“別與她一般見識。”說罷淡淡道,“皇后也該好好管教,別教她動輒出言不遜!”

    皇后應了一聲,旋即含怒向祺嬪道:“你要仔細!九王是天潢貴胄,皇上的親兄弟,什麼破落戶!嘴裏再這般不乾不淨,叫太后與太妃聽見狠狠地掌你的嘴!”她緩一緩氣息:“皇上不是不寵愛你,別自個兒沒了分寸因小失大!”

    皇后最後的意味深長壓制住了祺嬪喉嚨裏的哽咽,她的抽泣聲漸漸低聲下去,化作頰上一抹不甘的恨意。

    我感激玄汾意外給與我的援手,然而此時此刻不宜言表,我只以深深一盼表示對他的謝意。

    皇后水波半柔和的雙眸裏燃著冰涼的光澤,好似冬日素雪般清冷,和她此刻的語氣不同:“有九王作保的確讓人放下一重心思,帝姬不去說,只是三殿下是皇上的血脈,皇上更對他寄予厚望,事關千秋萬代,實在不能不仔細。”

    玄淩道:“怎樣才算仔細?”

    皇后微微沉吟,祥嬪眸光敏銳一轉,緩緩說出四個字,”滴血驗親。“

    玄淩轉過臉來:“怎麼驗?”

    祥嬪道:“臣妾從**太醫說起過,將兩人*出的血滴在器皿裏,看是否融為一體,若相融則為親,否則便無血緣之親。”

    皇后抬頭看一眼玄淩:“這法子不難,只是要刺傷龍體取血,臣妾實在**。”

    我心頭猛地一震,有駭人的目光幾乎要奪眶而出。我感覺到嘴唇失去溫度的冰涼與麻木,心裏有無數個念頭轉過,不能驗!不能驗!

    “不能驗!”貞貴嬪霍然立起,反對道,“皇上龍體怎可輕易損傷?這個法子斷斷不可行!”

    敬妃趕緊扶住因激動而搖搖欲墜的貞貴嬪,跟著道:“此法在宮中從未用過,誰知真假?臣妾也不贊成。”

    祺嬪好整以暇的撥弄著裙上杏子色如意結絲絛,“那也未必,此法在民間可以說廣為流傳,臣妾以為可以一試。”她柔聲道,“此事不僅關係到淑妃清譽,更關係皇家血統。事情棘手,但只消一試便可知真偽?皇上無需再猶豫了。”

    見玄淩頗為所動,玄汾懇切到:“皇兄可曾想過,若予涵真與皇兄滴血驗親,即便證明是皇兄親生,將來宇涵長大知道,損傷皇兄父子情分不說。若皇兄真對予涵寄予厚望,後人也會對其加以詬病,損其威望。”

    余容娘子笑道:“王爺這話糊塗了。正是因為皇上對殿下寄予厚望才不能不驗,否則真有什麼差池,皇上豈非所托非人,把萬里江山都拱手他人了。”

    玄淩眼底清晰地震驚與濃重的疑惑密密織成一張天羅地網,兜頭蓋臉向我撲來,我幾乎能感覺到貼身小衣被汗濕了緊緊附在背上的黏膩感覺。此刻,除了緊緊抓住他的信任,我別無他法。我盈盈望著他,澀然一笑,“甘露寺青燈佛影數年,不意還能與皇上一聚。本以為是臣妾與皇上情緣深重,誰知卻是這樣地步?早知要被皇上疑心至此,情願當初在淩雲峰孤苦一生罷了。”

    他的手掌有些黏膩潮濕的冰涼,握住我的指尖,“嬛嬛,你不要這樣說。”他的語氣有些艱難,仿佛一縷蓮心之苦直逼心底,“只要一試,朕便可還你和涵兒一個清白。”

    被冷汗濡濕的鬢髮貼在臉頰有黏膩的觸感,像一條冰涼的小蛇遊弋在肌膚上,那種寒毛倒豎的恐懼如此真切。我艱難的搖頭,:“皇上要試,便是真疑心臣妾了。”

    他轉過臉去,貞貴嬪心中不舍,一時胸悶氣短,連連撫胸不已。敬妃一邊安撫她一邊向玄淩道:“貞貴嬪所言不差,既然疑心淑妃與溫太醫有私,三殿下只與溫太醫滴血驗親即可。這樣既不損皇上龍體,亦可明白了。”

    溫實初聞言臉上一松,玄淩點頭道:“李長,你去柔儀殿把三殿下抱來。”

    我聽得敬妃折中勸慰,心中稍稍放下。皇后雖見疲態,勉強振作道:“諸位妹妹今日也累著了,先用些點心,等下三皇子一來,事情便見分曉了。”說著吩咐小廚房端了銀耳蓮子羹來,眾人心思紛紜,也無人去動。

    良久,卻見一痕碧色的身影翩翩而進,欠身道:“奴婢浣碧攜三皇子拜見皇上皇后。”

    玄淩一怔,“你不是去六王府了麼?”

    浣碧軟軟道:“是。六王身子見好,奴婢回宮向娘娘複命。誰知一回宮見李公公來找三皇子,便和公公從淑媛娘娘處抱了三皇子回來。”

    我微微色變,“姐姐已將臨盆,不能拿這些事驚擾她。”

    浣碧道:“奴婢出來時娘娘正睡著,想來沒有驚動。”

    浣碧手中抱著一個小小繈褓,正是我親手秀給予涵的“梅鹿含芝”淺紅緞被。

    玄淩伸手想摸一摸孩子的額頭,浣碧側身一讓,輕輕噓道:“殿下還睡著呢。”我遠遠一看,果然孩子在浣碧懷中睡的正香,小半張臉被繈褓蓋著,很是安適的樣子。

    玄淩微有不忍,擺手道:“李長,你去次一滴血來。”

    殿中早已備好一缽缽清水,裝在白玉缽中,清可見人。李長從皇后面前拈過一枚雪亮的銀針,猶豫著是否即刻要動手。

    我撲至玄淩身前,哀求道:“皇上,這一動手,即便認定涵兒是皇上親生,來日他也會被世人詬病是皇上疑心過血統的孩子,你叫涵兒……交涵兒將來如何立足?”

    玄淩輕輕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勢那樣輕,好像棉絮般無力,片刻道:“終究是咱們的孩子才最要緊。”

    “慢”浣碧環顧四周,目光定在貞貴嬪身上,“貴嬪身子虛弱,怕看不得這些。”

    皇后一抬下巴,“扶貴嬪去偏殿歇息。”

    浣碧件貞貴嬪出去,微微松一口氣。溫實初踅步上前,毫不猶豫伸出手指,李長一針紮下。殿中鴉雀無聲,靜的聽見鮮血“咚”一聲落入水中輕響。浣碧從繈褓中摸出孩子藕節樣的小腿,道:“十指連心,為減殿下痛楚,請公公紮在腳背上吧。”李長狠一狠心,閉眼往孩子腳背一戳,一滴鮮血沁入水中,孩子覺痛,立時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我心中揪起,一把抱了孩子在懷中,不覺落下淚來。

    我搶的太快,身子輕輕一晃,套在小指上的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不小心觸到水中。浣碧忙陪笑道:“娘娘抱殿下抱的急了。”

    李長親手捧起白玉缽輕輕晃動只見缽中新盛的井水清冽無比,在水波搖動之中,兩顆珊瑚粒般的血珠子減減靠近,似相互吸引的磁鐵一般,漸漸融成一體。

    玄淩額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緊緊抿住,狠狠一掌擊在寶座的扶手上。那寶座本是赤金鏤空鑄就的,花紋繁複,玄淩一張擊上,面色因為憤恨而變成赤紫。

    溫實初的眼神渙散,倒退兩步,連連搖頭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祺嬪眼中浮起如鮮血般濃重的快意,皇后喝道:“大膽甄氏!還不跪下!”

    我冷然以對,“臣妾無錯,為何要跪!”

    皇后沉肅有力,血相融者即為親!你還有什麼可辯駁!皇后環顧左右,“來人!剝去她淑妃服制,關進錦宮!把那孽障也一同扔進去!溫實初……即刻杖殺!”

    我怒視周遭,猙目欲裂,“誰敢!”

    玄淩眸底血紅,有難以言喻的撕裂的傷痛,他伸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頜,“朕待你不薄,你為何……為何這樣對朕!”

    他的指節格格作響,下頜有將被捏碎的的裂痛,我仿佛能聽到骨骼裂開的聲音。敬妃上前欲勸,玄淩大手一揮將她推在地上,敬妃又是吃痛又是焦灼無奈,只得閉眼不忍再看。

    我拼命搖頭,緊緊抱住懷中的孩子,我說不出話,掙扎間唯有兩滴清淚滑下,落在它的手背。似被燙了一般,玄淩輕輕一顫,手上鬆開兩份力道,不覺愴然,“嬛嬛,你太叫朕失望了!”

    我咳嗽幾聲,猛力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啞聲道:“皇上,這水不對!”

    他驚愕的瞬間,我迅速拔下發間金簪,鋒銳的簪尖在李長手背劃過,幾滴血珠落進水中,很快與缽中原本的血液融在一起,成為一體。

    這變故突如其來,所有人怔在了當場。我的下頜痛不可支,強撐著道:“這水有問題,任何人的血滴進去都能相融。”

    浣碧一愣,忙取過銀針刺出幾滴血,很快也與缽中鮮血融在了一起。浣碧尖聲叫道:“這水被人動了手腳!娘娘是清白的!”

    李長躬身道:“奴才不能生育,這……溫太醫和浣碧姑娘絕不是奴才的子女呀!”

    玄淩怒極反笑,“朕知道!”

    溫實初神色稍稍好轉,伸指往水中蘸了蘸,用舌頭一舔,當即道:“此水中有酸澀之味,是加了白礬的緣故。醫術古籍上有注:若以白礬調之水中,雖非父子亦可相融,兒若以清油少許,置於水中,則雖是親子,亦不能相融。”

    “皇上……我精疲力竭,含淚跪下,此人居心之毒,可以想見。”

    玄淩緩緩轉過身去,盯住皇后,森然道:“方才為求公允,是皇后親手準備的水吧。”

    皇后面色微微發白,強自鎮靜,“臣妾準備的水絕沒有問題。”

    “是麼?”玄淩淡漠道:“朕記得皇后頗通醫術。”

    皇后垂首,描成鴉青色的睫毛微微顫動,懇切道:“臣妾若用此招,一不小心就會被發現,豈非太過冒險?未免愚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胡蘊蓉本就嬌豔的臉龐在這一刻更多了一層陰惻惻的豔光,“這招雖險,勝算卻大。一旦得逞,誰都認定三殿下是溫太醫的兒子,誰會再驗?即便與皇上再驗,想來皇后精心謀算,也一定會讓淑妃含冤莫白。”

    皇后仰首道:“臣妾冤枉!臣妾貴為皇后,何必還要出此下策陷害淑妃?”

    仿佛入定的端妃微微睜開眼,歎息道:“是啊!您已經是皇后,還有什麼不足呢。”

    “若非臣妾及時發現,涵兒即便是皇上親生也會因冤被殺!”我抬頭迫視皇后,“臣妾一向敬您為皇后,處處禮敬有加,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皇后,要遭此滅頂之災?”

    胡蘊蓉一指我懷中的孩子,笑向皇后道:“因為淑妃有兒子,您卻只有義子。連您自己也說,皇上對三殿下寄予厚望。即對三殿下寄予厚望,您的大皇子當不成太子,將來您的太后之位可要往哪里擺呢。”說著纖纖手指從孩子繈褓上溫柔滑過,“可憐,可憐!三殿下,誰叫你年幼就得你父皇寵愛呢?皇后始皇長子的養母,自然氣不平了。”

    “放肆!”皇后眉心怒氣湧動,聲冷如冰,本宮身為國母,嬪妃之子就如同本宮親生,將來誰為太子都一樣本宮都是名正言順的母后皇太后!“

    “是麼?”胡蘊蓉嬌俏的臉龐含著親切的笑容貼近皇后,“那您能不能發誓,皇長子絕不會繼位太子!”她眼波盈盈,“反正皇長子也不是絕頂聰明呵!”

    皇后面上看不出分份情緒,只以淩人目光平視胡蘊蓉,胡蘊蓉亦分毫不露怯色,揚眸以對。

    我起身,舀過一碗清水,用銀針再度從懷中孩子的腳背上刺出一滴鮮血滴入水中,端至玄淩面前,“皇上驗過,疑心盡可消了吧。”

    他勉力一笑,“嬛嬛,是朕錯怪你。朕再無半點疑心。”

    我堅持。“請皇上滴一滴血。”他無奈,依言刺破,一滴血融入碗中鮮血,似一對久別重逢的親人,很快融為一體。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臣妾此身從此分明了。”我牢牢抱著懷中啼哭不已的孩子,順手將手中瓷碗一擲,只聽“哎呦”一聲痛呼,祺嬪捂住額頭痛呼起來,她的指縫間漏出幾道鮮紅的液體,覆上她已無人色的臉孔。我一指祺嬪等人,冷冷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祥嬪嚇得一縮,祺嬪猶不服氣,昂首道:“即便三皇子是皇上親生,可淑妃與溫實初有私,三人皆是見證。難道皇上也不聞不問嗎?”

    斐雯的臉色逐漸蒼白,直到完全失去血色。她“砰砰”叩首,喊道:“奴婢不敢撒謊!女婢不敢撒謊!”她驚惶的目光四處亂轉,待落在靜白身上時閃出了異樣的光芒,狂喊道:“即便皇上不相信奴婢,也不能不信靜白師傅。她在甘露寺可是親眼看到溫太醫屢屢去探望淑妃的呀!”

    靜白的臉龐因發白而更加龐大,她忙亂的數著念珠,“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一把清淩淩的女聲婉轉響起,“靜白師傅這句話,足以讓天下出家人為你羞愧而死。”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09-8-23 02:39 PM

第六部 【十八、臉容初斷故人腸】

    “大姐姐!”玉嬈的足音跟在葉瀾依身後,急急進來,“大姐姐,你那麼晚還不回宮,我可急死了!”

    玉嬈奔得太快,足下踢到鋪地金磚,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玄汾在旁用力一扶,淡淡道:“小心些。”

    玉嬈耳根一紅,橫了一眼,甩脫他的手,奔至我身前上上下下地看我,滿面憂色,“大姐姐沒有事吧?”

    我輕輕撫一撫她的頭髮,微笑道:“我沒有事,誰帶你來的?”

    葉瀾依輕輕一福,已然立到了玄淩身邊,“臣妾才要回宮去歇息,誰知碰上了這位急三火四的三小姐帶著丫頭要找她的淑妃姐姐。臣妾又見她帶著的丫頭是花宜,想起來花宜是淑妃從淩雲峰帶來的,正好靜白師父是甘露寺的人,花宜曾說她在甘露寺有故人相識,臣妾想靜白一人的話不足信,多個人也好呀。所以把自己閣中的腰牌給了花宜去找人,誰知這丫頭腿腳倒快,趕著就回來了。”她三言兩語說完,像是說著一件極不要緊的事,順手取過一盞銀耳蓮子羹,坐下悠然細品。

    玉嬈見我神色虛弱,不由氣憤抬頭,“皇上廢了我姐姐一次,還要再廢第二次麼?!”

    疾奔後的玉嬈鬢髮有些鬆散,只以柔粉絲帶束起,簪一隻小小的純銀蝴蝶壓發,卻增了幾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天真之姿,她穿著素淨的潔白上襦,只在衣襟一側斜繪一枝淺粉玉蘭,長長伸至肩頭,淺淺鵝黃羅裙上以朦朦的翠綠渲染裙擺,再以工筆繪滿粉白折枝玉蘭,素顏立在花枝招展的嬪妃之間,生生脫穎而出。

    這是玄淩第一次看見玉嬈,他目光緩緩一沉,整個人恍若出神離竅了一般,恍惚輕聲道:“宛……”

    跪于他身後的皇后已然平靜介面,“宛若天人。”她淡淡笑著看向玄淩,平靜無瀾的笑意中有一絲難掩的焦灼與克制,“淑妃的妹妹果真宛若瑤台仙子。”

    我心中一沉,忙拉住玉嬈在身後,示意她不可多言。

    玉嬈按捺不住,指著與花宜同來的姑子道:“甘露寺的姑子不止靜白一個,皇上也該聽聽別人的。”

    那姑子也不瞧靜白,徑直走到我跟前,道:“一別數年,娘娘手上的凍瘡冬日還發作得厲害麼?”

    玄淩神色稍轉,問道:“你也知道淑妃手上凍瘡的事麼?”

    莫言淡漠應了一聲,“嗯,淑妃在甘露寺時要砍柴、洗衣、做種種粗活,寒冬臘月手也浸在河水中,怎能不長凍瘡?她若不做,靜白便動輒打罵,淑妃不曾出月就離宮,身子未得好好將養,時常病痛,還在下雪之際被靜白誣陷偷了燕窩趕去了淩雲峰,幾次差點活不下來。”她端詳我,皺眉道,“只是現在氣色還不好。”

    眾人第一次聽聞我在宮外的遭遇,敬妃念了句佛,忙道:“難怪溫太醫時常去看望,若不常去,娘娘此刻恐怕已不在這裏了。”

    周婕妤瞪著靜白道:“你是出家人,怎忒地狠毒。”

    “阿彌陀佛,”莫言道,“娘娘能安然至今,她倒也不算狠毒。淩雲峰那種地方偏僻難行,常有狸貓出沒傷人。淑妃若真與溫太醫有私,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在那裏吃苦。”

    玄淩伸手欲撫我面頰,歉然道:“??,委屈你了。”我側首避開他的手,面上微微一紅,再不說話。

    靜白麵如死灰,“貧尼並沒有苛待娘娘,只是吩咐她做尋常姑子所做的活兒。淩雲峰……淩雲峰……”她說不下去,只死死低下頭去。

    浣碧垂淚將往日諸事揀要緊的說了幾件,每說一件,莫言便略略解釋幾句。諸妃聞言無不變色,胡蘊蓉哼了一聲道:“還說修行呢,沒把命修進去就是造化了。”

    陵容長長的睫毛如羽翼一扇,垂淚道:“姐姐受了好大委屈,還請皇上重重處置這個姑子!”

    玄淩道:“你說如何處置?”

    陵容飽滿的唇色似盛開的玫瑰,嬌豔欲滴,“臣妾以為要立刻絞殺!這個姑子心眼忒壞,又愛搬弄口舌是非,皇上定要拔了她的舌頭給姐姐出氣。”

    呂昭容不屑一笑,“總以為昭媛溫柔敦厚才得以皇上喜歡,原來也有這辣手無情的時候。”

    靜白嚇得面如土色,死命掙開去拖她的侍衛的手,極力喊道:“祺嬪小主!祺嬪小主救我!”祺嬪自顧不暇,硬生生轉過臉不去看她。

    “且慢”我示意侍衛退開,“此刻靜白師父喊祺嬪小主喊得很順溜了,怎麼方才還說已經兩年不曾踏足後宮了?”見到灩貴人脫口便稱‘貴人’,供海燈時又知道貴人將進位一列,可見對後宮近來之事瞭若指掌。那麼是誰背後指使呢?倒是難為了她一個個把你們搜羅起來。”

    一聲尖銳的哭聲爆發在殿內,遠遠跪在殿門口的玢兒膝行到我眼前。拖住我的腿大哭道:“奴婢對不起小姐!可是奴婢不敢不來宮裏,奴婢若不來,祺嬪會讓陳四打死我。”她撩起衣袖,露出滿手臂未癒合的傷口,有些結了痂,有些還在流血化膿,“小姐!小姐!”她痛哭流涕,跪在玄淩腳下磕頭如搗蒜,“小姐與溫大人雖然相識得早,但他們真的沒有半點私情!”

    我含淚拉起玢兒,溫言道:“我沒有怪你!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了。”

    我看著玄淩,柔聲道:“祺嬪指使玢兒,斐雯與靜白污蔑臣妾,此事昭然若揭。只不知還有誰背後指使祺嬪,否則她沒有這樣大的膽子,也想不了這樣周全!”

    胡蘊蓉道:“淑妃這話不錯。若由得此人在宮裏興風作浪,只怕以後的日子還是不得安寧!”她瞟一眼皇后,“還請皇上早下決斷。”

    我泠然看著祺嬪,“你若供出幕後主使,本宮或許可以饒過你。這條命要不要全在你。”

    她眉心忽的一跳,對生的渴望X住她的心跳,沉思良久。她神色一亮,大聲道:“沒有,沒有人主使我,淑妃,是我自己恨毒了你!”

    “是麼?從管氏一族崛起那一日起,你兄長嫉妒我兄長,你恨毒了我。”

    “與我的家人都不相干!自進宮那日我就想,我的門第,資歷,才學哪點比不上你,何以要皇上面前都讓你占盡了風頭?”她的目光快速從皇后身上掠過,“所以,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有自己的姐妹在宮中真好。”皇后喃喃道。

    胡蘊蓉輕輕皺起畫成遠山黛的娥眉,皇后望著我與玉嬈安靜出神,輕輕道:“臣妾看見淑妃與她妹妹,想起當年與姐姐一同侍奉皇上的情景。有親姐妹在一起,不僅福禍與共,至少有一個人會信任自己。”

    玄淩輕輕“嗯”了一聲,皺了一晚的眉頭舒展開來,似沉浸在極遙遠的往事中。“皇上,”皇后淒婉抬頭,珠玉繁翠下的神色哀涼如下弦冷月,“若姐姐還在,一定會相信臣妾的清白,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必不會做這樣的事!”

    玄淩又輕輕“嗯”了一聲,他雙目似睜非睜,端詳皇后良久,“地上涼,跪久了膝蓋疼,你起來吧。”

    皇后艱難起身,剪秋趕緊扶了一把。玄淩徐徐道:“那水……”

    話音未落,卻見染冬已經跪下泣道:“奴婢不是有心,娘娘去備水時奴婢X了一把,奴婢忘了自己剛在後院淘澄過白礬,不小心手指上沾到了。”

    玄淩還是那樣輕輕“嗯”了一聲,似夢遊一般道:“皇后,染冬年紀大了。做事又不當心,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伺候了,打發她出去吧。”

    皇后低一低頭,答了聲“是”。

    我把孩子交到浣碧手中,低聲道:“皇子乏了,叫乳母喂了奶早些睡吧。”浣碧答應一聲,悄悄出去了。

    殿中極安靜,聽得見遠遠樹梢上烏鴉撲稜翅膀的聲音,“霍啦啦”那樣蒼涼,在紫奧城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聲。

    玄淩還是那樣淡漠的口氣,“祺嬪管氏,祥嬪倪氏危言聳聽,擾亂宮闈,剝奪封號,降為更衣,余容娘子榮氏”他的語氣在提到這個名字時有了些莫名的溫情與憐惜,“罰俸三月,婕妤趙氏罰俸一年,其餘的由淑妃自行處置。”

    護甲咯在手心有冰涼的冷硬。我略整一整鬢髮衣衫,緩緩道:“斐雯,靜白,亂棍打死,槿汐帶玢兒回去。”

    我冷眼看著狂呼著“救命”被侍衛硬拖出去的兩個人,那種撕心裂肺的恐懼帶來的絕望呼聲讓我覺得刺耳。我的聲音沒有任何情感,“自本宮回宮以來,關於本宮和雙生子的留言已經太多。從前不加責備是覺得留言無稽,誰知一再寬縱反而釀成今日大禍,”我頓一頓,“拔了她們的舌頭,再施杖刑。”

    目光環顧四周,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很快,侍衛把兩片血淋淋的東西拿進來複命。淡淡的血腥氣在殿內彌漫,我看也不看,道:“賞給倪更衣和管更衣,多了一條舌頭,她們就知道如何管好自己的舌頭了。”

    我漠視玉嬈的驚愕與懼意,只緊緊攥著她的手,感覺到一種異樣的行將失去的擔憂。

    倪更衣瑟瑟發抖,只看了一眼便尖叫一聲暈了過去,管氏一副欲嘔的表情,眼睛恨得血紅,啐道:“你好狠毒的心!”

    我睨一眼陵容,“還得多謝昭媛的法子。”

    陵容勉強一笑,緊緊攥著手中絹子。管氏也不看我,直定定盯著溫實初,踉蹌走了兩步,指著他道:“即使賤人與你沒有私情,你敢賭咒你對賤人沒有一點私心麼?”她的眸中有瘋狂的厲色,“你敢不敢拿你的親族,你的父母起誓,你對皇上的女人沒有半分不軌之情?!”

    溫實初神色艱澀,“小主,您有些神志不清了!”

    “神志不清?”她冷笑,“你當我沒有眼睛,皇上也沒有眼睛麼?你對淑妃的心意昭然若揭,溫大人,聽說你至今未娶呵……”

    溫實初額頭有晶亮的汗珠,勉力道:“微臣未娶乃是私事,與娘娘無關。”

    “是麼?但願如此吧。”管氏的神情有一種逐漸陷入瘋魔的癲狂,使她原本嬌豔的臉龐呈現出一種行將崩潰的淒厲,她湊近一點,逼視他溫厚的臉龐,“知不知道你錯了?你的情意都是錯的!你在她身邊一天,遲早會害死她!不是今天,也會是以後。你對她的情意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除非,你死了。否則,你若在她身邊一天,便是拉著她往死地近一步。”她驟然大笑,那“格格”的笑聲似夜梟淩空劃過,讓人毛骨悚然。

    她忽然大哭起來,撲向玄淩足邊,“皇上!皇上!臣妾對您是一片真心,為什麼你只相信這個賤人,卻不顧臣妾對您的一片真情!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為什麼您心裏還只記掛著這個賤人!”

    玄淩俯視著她被淚水沖得脂殘粉褪猶如豔鬼一般的臉龐,輕輕道:“拉她下去。”他抬一抬眼,“朕倦了,皇后也該倦了,以後宮中有什麼事盡可放手交與淑妃去做,你安心養著身子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溫實初身上,良久,眼中儘是複雜的意味。他只是一語不發,這樣靜靜看著溫實初,像在審視一道未解的難題。管氏像一塊破布袋一樣被拖出昭陽殿,她淒厲的呼喊猶在耳邊,“溫實初,只要你在她身邊一天,一定會害死她!我就睜著眼睛,只看著那一天!”

    溫實初的背上全被汗濡濕了,陵容悄悄走到他身邊,輕輕道:“大人,你從未做錯過事麼?你要知道,你的情意,你這個人,本身就會害死別人了!本宮勸你一句……”

    溫實初的臉色和一個活死人沒有任何差別,陵容話音未落,溫實初一把奪過端妃座邊黃梨木高幾上削雪梨的一把小銀匕首,手起刀落瞬間,胯下有血泉噴湧而出。

    “如此,可保娘娘清白了。”這是溫實初在失去知覺倒地前唯一的一句話。

    這場變故來得太過突兀,一時之間無人反應過來,我怔在當場,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覺得心底出現了一個茫然的空洞,那樣空,隨著他鮮血的流逝,竟沒有東西可以去填補。直到安陵容摸到頰邊帶著溫實初體溫的溫熱血液時,才無比恐懼地尖叫起來。胡蘊蓉第一個撲到了玄淩懷中,所有的嬪妃驚得面無人色,驚慌退開。幾個膽子小的已經暈厥了過去。侍女和嬪妃的尖叫聲,哭泣聲,曳衣推桌棄逃聲此起彼伏,唯余皇后和端妃兩人稍稍鎮靜些,極力主持。

    玉嬈驚慌地轉過身,玄汾即刻閃在她身前,一手捂在她眼前,低喝道:“閉眼,不要看!”我轉身見玄汾的手掌離玉嬈眉心半寸遠,並未碰觸她的肌膚。感念他在此境遇下依舊能恪守禮儀,忙道:“有勞王爺看顧小妹。”

    他點一點頭,像是允諾一件極要緊的事。我心中稍稍放心,極力按捺著心中酸楚灼痛,腦中茫然地想著,他若死了?死了要怎麼辦?我木然地指揮嬪妃散開,趕緊召來太醫救治溫實初。不知誰突然大叫了一聲,“太醫!太醫!淑媛娘娘不好了!”

    目光的盡頭,空洞打開的殿門外,淺紅柔靡的燈光緩緩瀉成溫柔的霓裳。霓裳下是倒在平金地磚上的一襲鐵銹紅撒亮金刻絲蟹爪菊花宮裝的眉莊,她身下流出的鮮血緩緩洇成一條長河,一點一點緩緩漫延進來,和溫實初身下的血泊彙集在一起,開出一朵慘烈的鮮紅。

    眉莊的身後是後宮深夜無盡的黑暗,那麼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樣,要吞沒她柔軟的身軀。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錐子在腦中用力地攪啊攪,我什麼都顧不得了,本能地狂奔出去,緊緊抓住她的手。

    眉莊痛得臉都扭曲了,說不出話來,目光定定地盯著溫實初倒下的地方,一滴清淚從她眼角滑落,她頹然地閉上了眼睛。

    玄淩很快來到我身邊,一把抱起眉莊直奔棠梨宮,怒吼道:“太醫呢?太醫!”

    我倉促跟上,回首見鳳座上端然而做,含著一縷寂寞笑意的皇后,清醒地意識到:純元皇后,才是皇后永遠屹立不倒的一張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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